别人可能没有概念,但是徐晴对柳敬亭那个小决定早已了然于心。
刚开始着手拍《西游记》的时候,柳敬亭就跟徐晴提过“环球旅游”的想法,言谈之间颇为向往,甚至还当场背诵了几段徐晴的旅游笔记。
虽然那时只是随口一提,但是徐晴明白,对柳敬亭这种人,一旦产生了某种想法,接着一定会生根发芽,直到最后不可抑制。
尽管在那之后,柳敬亭很少再提,他的行为举止却无不透露着那一天的渐渐来临。
就和某些人说辞职一样,经常挂在嘴边的反而能一直坚持,不声不响的那群人则会突然某天递上辞呈。
“等到那天,抛开所有工作,所有繁杂的思绪,畅快淋漓地绕着地球溜达一圈。”
柳敬亭当时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非常疲惫,同时又带着一丝惬意。
如今,那一天,眼见就要来临。
柳敬亭回到了学园,他没有去看高曙正在筹办的校园节目,他没有去《匠录》办公室亲自指导下一期杂志的出版工作,他没有回公寓跟室友聊天打屁,柳敬亭去拜访了他认识的每一位万象学园的教授……
他翘过每个教授的课,他也上过每位教授的课,他是全系上课最少的学生,他是教授们最熟悉的学生。
教授们对他的到来,反应不一,有的关心学业的缺补和毕业设计的准备,有的询问电视剧的拍摄情况,有的对他新书表示兴趣,有的直接鼓励他好好沉淀,攻下诺贝尔,有的和蔼可亲,有的严肃认真,不论是什么态度,有一种情绪却是一致的。他们都为这个学生感到骄傲,对他能拜访自己,表示欣慰,仔细算起来。这些年教过那么多学生,唯有这位柳敬亭是私下里谈论最多的一位。
这一番拜访下来,花了两天的时间,蹭了四位教授家里的饭,送出六份《西游记》全集的光碟,确定了毕业设计。
“理论上,你需要交一篇文论性的东西,但是不做强行要求,否则跟那些二流大学的八股文就没什么区别了。”
在曹教授家吃饭的时候,曹教授明确告诉柳敬亭。他是本届文学系答辩组组长,谈到毕业设计的选材,曹教授给出自己的意见。
“可以是任何题材的中短篇作品,不过我建议最好不是武侠,免得闫教授借机发飙。”
“闫教授排斥武侠吗?”柳敬亭好奇问。毕竟闫教授对自己非常亲切,完全看不出排斥。
“也不是排斥,是有分别心的接受,你清楚的,无非就是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那些个破事。”
柳敬亭哑然失笑,道:“曹教授,我明白了。这个我要好好想一想,毕竟是毕业设计。”
曹教授满意点头,嗯了一声。
实际上,离开曹教授家,在回公寓的路上,柳敬亭就确定了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说起来也是一个巧合。
当柳敬亭出了教师公寓大门之后,已经是晚上七点五十,上了公寓门前的斜坡,旁边是一家超市,超市门前的路边是一张黑色的铁椅。铁椅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球衣、抱着篮球的少年,少年坐得笔直,眼睛盯着路对面黑黢黢的土丘,应该是在等人。
柳敬亭看得蓦然一怔,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幕悲喜剧。
……
和别的高校不同,万象学园的毕业答辩安排六月下旬,按道理说,毕业生应该在五月底就确定选题,六月初递论文初稿,但柳敬亭作为一个“常规性例外”,自然可以选题、初稿、定稿一并上交,不过,对万象这些桀骜不驯的教授们来说,即便是柳敬亭也未必是一路绿灯,就比如闫教授,请柳敬亭吃饭,接受柳敬亭的电视盘是一回事,毕业论文答辩是另外一回事,作为“答辩杀手”来说,闫教授的认真和严谨是出了名的,每年答辩,跟答辩组长吵得面红耳赤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即便是自我感觉已然万无一失的柳敬亭,在交论文的时候,都有种羊入虎口,你为刀俎的荒谬感。
……
“我就好奇他三天整出来的毕业论文到底是什么档次?”
闫教授看到曹教授在审阅柳敬亭的论文,一如既往地犀利评论道,不过,曹教授没有理她。
“怎么了老曹,表情那么严肃?”
临时答辩小组办公室,不止闫教授在关注柳敬亭的刚刚交上来的毕业论文,其他几位教授也在好奇,毕竟那是写过《阿q正传》和《项链》等作品的柳敬亭,肖林看到老曹如此投入,忍不住问道。
曹教授没有回答,摇了摇头。
“什么文章,神神秘秘的?”肖教授说着干脆凑过去自己看,“等待戈多,戏剧?”
肖林侧头阅读,很快也沉默下来。
五分钟后,肖林说:“是重复?”
“基本类似。”曹教授答。
又过五分钟,曹教授合上文稿,问肖林:“老肖你怎么说?”
肖林略作沉吟,道:“荒诞无聊,支离破碎、语无伦次,莫名其妙,但是——”
“但是什么?”
肖林皱眉,摇头,沉思,道:“但是,我又觉得深不可测。”
“倘若柳敬亭没写过《阿q正传》和《哈姆雷特》,我可能会认为这是一篇胡说八道,但事实上,这是一篇寓意深刻到出乎我们意料的戏剧,他要说的东西可能比我们目前想象的要多得多。”
“你们俩别在那里卖关子了,多印几份,大家都看看。”闫教授催促道。
“噢,不好意思,闫教授你拿过去看吧。”
闫教授也不客气,直接拿过文稿,径自去复印。
肖林和老曹还在讨论。
“一反传统,与理性思维也完全背道而驰。”
“是啊,可以想象到,这篇戏剧放出去后,会在学术界引起多大的争议和讨论。”
闫教授复印好论文,给办公室每个教授发了一份。
半小时后,正在审阅论文的闫教授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去叫文教授和康园长。”
其他教授闻言纷纷点头。
“柳敬亭答辩的时候,我申请旁听。”
“我也申请。”
曹教授愕然,随即苦笑道:“什么答辩,我们是要过去听他上课。”
放眼全中国,有哪个人有资格同时给万象学园这些教授上课,老曹的话固然有些夸张,但是由此也证明了《等待戈多》这篇戏剧的巨大魅力。
柳敬亭选这部荒诞戏剧的奠基之作作为自己的毕业设计,可谓史上最大手笔。
《等待戈多》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文中用荒诞不经的笔法描述了两个在等待戈多的人,但是从头到底,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戈多是谁,包括那两个在等的人。
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两个人(一个叫戈戈,一个叫狄狄)开始胡说八道,东拉西扯,做很多无意义的事情,接着来了一对怪诞的主仆,主人牵着仆人,用鞭子威胁仆人,但戈多始终没有出现,最后戈多的使者出现告诉戈戈和狄狄,戈多今天不来,但是明天一定来,第一幕结束。
第二幕基本就是第一幕的重复,无论是场景还是人物,不过那对主仆中主人眼瞎了,仆人哑巴了,戈多仍旧没出现,使者说明天戈多一定来……
戏剧至此戛然而止,可以推测,如果戏剧继续的话,仍然是不断的重复。
就是这样一部看似荒唐的戏剧,却和哈姆雷特那个“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一样,困扰着无数文学研究者,文坛争论多少年,始终没有确切的结论。
到底谁是戈多?
存在的意义真是无聊动作的永恒重复吗?
戈多是人类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希望?
那个希望什么时候到来?
万象办公室那些教授们不可避免地、心甘情愿地,纷纷入坑,进入这个死循环之中。
“这是在向诺贝尔发出挑战吗?”
文院长看完这篇戏剧,感慨地说道。
……
于是,万象文艺学院所有教授集体参加了柳敬亭的毕业答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