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荣易的爷爷荣国强还是第一次用这么恳切的口气跟他说话呢。不光是恳切，恳切里还带了一丝哀求，总之，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都无法让他把眼前这位老人同自己那位说一不二的爷爷往一块联系。
荣易就这么呆呆站了几秒，直到听见爷爷又唤起了自己的名字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啊”的一声抬起头，对上爷爷问询的眼，人顿时又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爷爷，我懂你的意思，可是……”
“没可是，既然你懂就得听我的，带我一起去。”
“不是……”眼看着爷爷变得胡搅蛮缠起来，荣易也彻底清醒过来，拼命的摇起头来，“爷爷，这不是听得懂听不懂的事，我不能因为你的情怀就不考虑你的身体，我是你孙子，你是我唯一的爷爷啊，我得是有多混账才会同意带你一起颠簸去外地啊？”
荣国强眼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孙子，嘴巴微微张开，下一秒又闭上了。孙子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和自己说这么贴心的话呢。
按理说他该高兴的，可放在眼前这个情形，他高兴不起来。
闷头生了半天气，老爷子这才开口说道：“你得有个有经验的人跟你一起去。”
“我可以回厂去找。”荣易紧跟着说，言外之意也很明显，就是不能呆他去。
挨了怼的老爷子脸色更难看了，拍着扶手就吼：“厂里要有那样的能人你们上次就不会输。”
“我要是知道里头的门道照样也不会输。”
“门道不还是我告诉你的！”
荣国强气坏了，什么叫过河拆桥、娶了媳妇忘了娘，他算是见识了，自己不就是想再为厂里做回贡献吗，怎么就不行了？他不过是不想自己那么没用的死去，而已啊！
荣国强生气，荣易却是打定了主意，这会儿正把静了音的手机重新拨开音量，一个人名接一个人名滑过去，打算拨给老爸报声平安、顺便让家里过来把老爷子接走呢。
看清这一切的荣国强更气了，但这一回他没作没闹，只是吃力地摇着轮椅朝大兴厂的门口靠了靠。
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门脸从几年前就没怎么变过样子，甚至手摸上栏杆的时候还有种岁月的破败感。
荣国强摸着摸着眼睛就湿了，怕孙子看见，他假装咳嗽，借机把眼泪顺着眼眶震回去。
“老伙计，好想为你再拼一把啊，看来是没机会了。”
那头已经接通电话正和老爸报告爷爷位置的荣易听见后转过身，夜色中打量着眼前的老人，突然有种爷爷有点可怜的感觉。
电话那头的荣北迁才因为得知了老爸的下落稍稍放心，下一秒就发现儿子不说话了，着急地追问着荣易荣易，“你爷爷没事吧？”
荣易“啊”了一声，回过神来，低声说了句没事。
“爸。”
“哎。”荣北迁边把电话的精神传达给王巧兰，边回应着荣易，“儿子，你别急，主任说爷爷的情况挺稳定，你先把人给我稳住了，我们现在就去接他。”
“爸，爷爷的情况真的稳定吗？”
“主任是那么说的，媳妇，你把外套穿上，咱们现在过去，儿子，你们是在咱厂门前吗？”
荣易听着老爸的发问，满心满眼却全都是爷爷落寞无助的身影。
就是那么一瞬的事，他突然抿了抿嘴角，说了声“爸，你们不用过来了”。
“不用来？什么意思？什么是不用过去了？是你爷爷出事了吗？！”
“不是！不是的，爸！”见老爸误会了，荣易赶紧出声安抚住慌神的荣北迁，“我就是，我就是……哎。”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纠结半天只能含糊说了句：“爷爷想我带他去个地方，他挺想去的。”
不温不火的语气惹怒了好脾气的荣北迁，他换了一只手握电话，惊讶的质问起了儿子：“荣易，你没开玩笑吧，你知道爷爷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以他现在的情况，让他出远门不就是让他拿命开玩笑吗？”
老爸的一句话说住了荣易，才松动的决心就这么又被按回了原地。
是啊，他怎么就犯起糊涂了呢，那是爷爷，他的亲爷爷，他又怎么能拿爷爷的生命开玩笑呢？
荣易为自己的不坚定哭笑不得，正打算和老爸认错，谁知道握着电话的手突然一空，再看去时，发现手机居然被爷爷拿走了。
爷爷不光按断了电话，还摸索着给他关了机。
“出远门会死，让我这么呆在家里你们以为我就会好过吗？爷爷活到这么大岁数了，不想为了几天多活就心安理得的苟延残喘，孙子呐，你爸爸不懂我，你应该懂，是你你也会这么选的，对不对？”
那一刻，同荣国强对视的荣易的三观彻底碎了，因为他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只爱看点电视剧的爷爷居然学回了电视里的那些演技派，装可怜、搞攻心一来一来的。这不，居然和自己上演上大眼萌了。
“……爷爷，这不是卖萌能解决的事……”
“我没卖萌，我在说事实！而且，我把话放这里，你可以不带我去，没你带我去，我自己也会想法子去，别以为靠你爸妈就看得住我，到时候危不危险，你自己想吧。”
荣国强一句话终于让荣易放下了最后的抵抗，是啊，他怎么忘了爷爷之前当过兵，有反侦察的本事了？真像他说的爸妈看不住他，让他自己跑出去，到时候的危险性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水平了。
权衡再三，荣易还是妥协了。
“行吧，爷爷，我带你走，不过你也得答应我，路上还有到了地方，不管做什么，怎么安排，你都要听我的。”
荣国强也是个爽快人，见孙子答应了也不矫情，嘘着气说了声行。
“手机还我。”见大局已定，荣易勾勾手，讨要自己的设备。
谁知道这个举动反倒刺激了警醒的荣国强，先是警惕地看了孙子一眼，紧接着就反问道：“你不会还想给我那个蠢儿子通风报信吧？”
“第一，我这人说话算话，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办到，第二，我爸不蠢，一点也不。”说完这些，荣易也不给爷爷反驳的机会了，按开手机开始做起了下面的安排，他事先看过了，新的竞标地的位置离深圳有段距离，可地点却和老秦最近要出差的城市挨着，所以在编辑完发给老爸和胡秋景的消息后，他直接联系了秦环，拜托他在那边接应的事。
这边，为了尽可能保证爷爷安全的荣易直到上了火车也还在联系那边接应的事，殊不知在大兴厂干等半天的胡秋景人早疯了。
半小时前，接到荣易消息的时候，她还傻乎乎地等着去打水的荣易回来接着和她研究图纸，没想到下一秒就收到了荣易跑路的消息。
没等她完全把这条消息消化好，紧接着就迎来了赶到厂里找荣易爷孙俩的北迁叔。
“他说他去做现场实地勘察了，不会是带着荣爷爷一起去的吧？”自认身经百战的胡秋景发现事情原来是这个走向的时候，人也吓傻了。
“他是不是虎啊？荣爷爷还在住院呢，怎么承受得了长途奔波？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
没等胡秋景说完，荣北迁直接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她跟前，和胡秋景收到的那条消息不同，荣北迁的这条介绍了荣爷爷的现状，只不过字字句句读过去都让胡秋景加深了荣易是个虎逼的印象。
“她妈这会儿应该赶到车站了，我也是碰碰运气，希望他们这会儿还在厂里，哎，就希望她妈速度够快，赶得及把人拦下来。”
说话的荣北迁就像被人抽走了灵魂似的，枯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两个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面前的办公桌，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王巧兰的电话来了。
接起来没说两句，胡秋景就眼看着北迁叔才提起来的精神气又泄了下去。
“是没拦住吗？”
等他有气无力地按断了电话，胡秋景小心翼翼的问，不意外的，换来的是荣北迁想哭的一声“嗯。
“荣易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他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情况吗？就由着他胡闹！”
胡秋景还是头回见荣北迁发这么大的脾气呢，吓得半天没敢吱声，直到对方发泄完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了句要不要去追。
“追什么追啊，最近的一趟也要明天，你阿姨在排队看票，就是那票价……”想想家里最近接连出的几宗事，荣北迁总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他捂着脸埋坐在沙发里，后脑勺上的头发被灯光晃出一片雪白。
就这么坐了半天，荣北迁总算把情绪调整好，这才吸着鼻子抬起头，一脸抱歉地看向胡秋景：“对不起啊，小胡，让你看笑话了……”
“没事的，荣叔，我就是有点担心荣爷爷的身体。”
“医生虽然说他需要静养，但我爸的情况比想象的好，而且那个臭小子总算没糊涂到家，说是找了他同学秦环，有人照应着，估计出不了什么大事。”
说是那么说，可光看北迁叔的那张脸，胡秋景也知道他肯定还是担心的。
“叔，反正现在没事，我去车站陪阿姨看看车票吧，我手里还有点存款，可以……”
说到一半的话被荣北迁一个抬手给制止了，才多久就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不少的荣北迁笑着拒绝了胡秋景的好意。
“小胡啊，不麻烦你了，刚才是我着急了，我的儿子我清楚，不是我爸拿定了主意他是不会这么做的，我爸会这么做目的只可能是一个，为了厂里的项目。所以我们家的事就让我们自己去处理，厂里还得麻烦你看看有没有可能让那个项目上马的可能，我爸在大兴厂干了一辈子，把最好的年岁和青春都贡献给了这家工厂，能让他把命都豁出去考察的项目，我觉得老爷子肯定是看好的。”
胡秋景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去车站买票的事转到她那个八字都还没一撇的项目上，人顿时愣在那里，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荣北迁看出了问题，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儿子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平时很少佩服谁，那天和我说希望厂里做你的那个设计，说明他觉得你的项目可行，既然咱们厂现在没别的什么希望，就试试，年轻人的梦想不都是在试试中实现的吗？”
试试吗？荣北迁的话让胡秋景反复呢喃着，直到面前的中年男人走了她都还愣在那里。
“试试？”终于等她反应过来，匆忙拿出电话拨给荣易，希望能从他嘴里得到哪怕一点有关接下来安排的消息时，电话那边也传来了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胡秋景这才想起荣北迁走前似乎提到过荣易走时手机快没电了，更要命的是，这个家伙还没带充电器……
“拜托了大哥，你这是出远门啊，怎么连最基本的准备都没有啊！”她气得揉起了头，好好的头发也在这三两下的揉搓下变身成了一捧烂草。
人在短时间内想联系上是不可能的了，那现在能靠的似乎就只剩下她了。
胡秋景揪起一缕头发，来回抓了半天，这才下定决心似的走到办公室的桌前，捡起那张荣易走哪带哪的由她起草出来的图纸。
说实话，长这么大，胡秋景还是头回这么的没底气，哪怕之前的她是多么的天不服地不服，可此时此刻，真的有人说她弄出来的图纸可能帮助大兴厂突出重围，她还是心虚的。
“就我这点墨水，弄出来的玩意真的行？”把图纸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遍，胡秋景无力地谈做不回了椅子上。
先不说这份图纸还就是个雏形，就说图真的ok了，后续实验的钱呢？不可能是笔小数目啊！“荣易，你就把我架在火堆上烤吧。”
对着空气骂骂咧咧了半天，浑身无力的胡秋景最终还是强打起精神，拿着图纸出门朝楼上走。
眼看着那团小小的身影上了楼梯，一个满是埋怨的声音也应声从楼梯上方飘了下来——“告诉你荣易，我信的不是你，我是信荣爷爷，我是信荣爷爷不会肚子里没半瓶香油！”
打完气又开始自我质疑——“可是真行吗？”
就这么的，在两种想法间反复横跳的人抱着图纸在办公室蹲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杨大个子头一个到的办公室，一进门就看见了灰头土脸并且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坐在电脑前的胡秋景，直接被她的样子吓地一个纵身回跳。
“乖乖，小胡，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不会还是为昨天的事郁闷呢吧？哥告诉你，看开点吧，厂子的事，不是你我这种人决定得了的。”
“嗯。”胡秋景头也没回就嗯了一声。
“不是，你嗯是同意我说的还是不同意啊？你看什么呢？”左看右看都觉得胡秋景这状态不对的杨大个子放下公文包，几步走到电脑前，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人直接被刺激到了。
“不是吧？你不会还想弄那个什么高铁起重机吧？你知道那玩意多烧钱吗？先不说咱厂有没有能力设计出来，就说后期实验要多少钱，你看看咱厂现在拿得出来吗？”
熬了这一宿，胡秋景的脑子是有点缺氧后的懵，可抛出身体的不适外，她的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听见杨大个子这么说，她头都不回地冲对方一勾手：“哥，先不说钱的事，你看看这次的招标方向，和这个设计理念，契合度如何？”
“没钱谈什么契合度啊？”杨大个子被她这幅魔怔的样子搞得愁死了，本来他是打算等见了面和她好好说说今早听到的八卦，可她现在这幅样子，咋说啊？哎呦！
瞅得五官直接紧急集合的杨大个子还没想好怎么接茬，直接被按坐在了电脑座椅上。
胡秋景：“你看看，就看看。”
“看什么啊？”被霸王硬上弓的杨大个子无语地嘟囔着，眼睛倒也听话地扫略起屏幕上的内容。
“我之前不就说了吗，要是真能把高铁起重机弄出来，会是个极大的突破，可咱厂这现状……哎……”他眯着眼，开始滑动鼠标，这些话他早说破了嘴皮，要好使早就好使了，也用不着等到现在，反正他是觉得……心里无声嘀咕的杨大个子没察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亮了起来，阅读屏幕的眼神也不知不觉认真起来。
他以前就知道小胡有这么个设计概念，没想到如今结合其这个招标项目一看，契合度还真挺高。
“怎么样？”
“是有点意思，可有意思也没用啊，咱们厂没那个条件搞这个，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杨大个子把鼠标一甩，扭头看向胡秋景，“除非咱们搞纯理论，把框架做出来再卖给别家去打磨，这样至少能有点进项。”
……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胡秋景嫌弃的别开眼，眼睛若有似无的投向大亮的窗外，声音幽幽地说：“荣易和他爷爷已经去现场勘查了。”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