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里那个少年剑仙再也挥不动剑了,他也不再是少年,轻策庄却多出来个白首狂夫。
“难得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庄中人看到龙目金瞳的青年与那老人并行,观二人皆是气质不凡,于是崇敬有加。
但尊重老者的意愿,他不想让村人知道自己曾立下什么战功,因而又敬又畏,所以青年也没有透露什么。
鹤发童颜的仙人气质愈发缥缈出尘,他经历了执着的拿起,痛苦的失去,还有最后释然的放下。
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对世间有些淡漠,于是越飘越远。
“老先生,我家长他们都说,你是个仙人,可我怎么觉得你和我们一样呢?”
“甚至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只是满头白发。”
身着祥云白袍的老者虽然疏离淡漠,但讲起话来依旧温润如玉,十分和蔼道:
“三十三重天外天,白云里面有神仙。”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坚。”
“哈哈,仙是山上人,人是红尘仙,你看我像个怪兽吗?不像吧,所以没什么不同。”
农家虽有腊酒混,衣冠简朴古风存,村人接受着这个飘然世外的老者,惊讶地发现仙人和自己一样,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
纵使一身能力不在,老者却过的无比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闻月下高唱: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畅快,畅快!”
时而给孩童讲故事,时而转入林中长啸,时而拨弄筝弦,时而对月烹茶话桑麻。
有时悲叹草木零落,一人独钓一江秋,又有时悠然独坐,偃仰啸歌,对一张琴,一盏茶,一溪云。
于是,顽皮的孩童给他起了个恰当而有趣的外号:“五一老人”。
老人热衷于以荻画地,他在沙地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几何图形,有弓形、螺线、球体等等优美的曲线,此时的他正在一个大圆中画着正多边形。
有的小孩误以为是要跳房子,于是不小心跳上去,一脚踩坏了图形边缘。
“喂,朋友们,别动我的圆!”
…………………………
“村长,这是我所写的一些修炼方法,以及对待魔物的策略,您可以交给人们。”
“这位仙人,这份重礼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以咱们的交情,我便不客气收下了,您突然如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正有一事相求,我已赠予你万字平魔策,您可否换我一本种树书,我想下山的时候看看。”
村长有些慌忙,他担心地问道:
“可是我们招待有不周?您这是要动身离开吗?”
仙人无奈道:
“并非如此,只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还是想下山去看看,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白首剑仙掂了掂那本轻飘飘的种树书,一来十分好奇,二来下山无事,不如就在路上边走边看吧。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
“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
他飞速地读完全文,却不自觉地回忆起往事,尘封的记忆徐徐流转。
“那老丈莫不是会错了我的意思,‘却将万字平魔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我真的只是想试试种树啊……”
“不过这篇文章蛮有意思的,是借种树讲道理的寓言小故事。”
“哈,和小时候她讲给我的差不多。”
剑仙一时驻足原地,末了又继续下山,只是苦笑着摇头道:
“老了,总爱回忆往事。”
“可我却不是完全赞同,这《种树传》的观点啊。”
“费力种下一棵树,看着它成长起来,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这样…这样以后,难道就该不管不顾地放手,不闻不问地离开么……”
…………………………
人间的桃花飘扬依旧,故事里的桃花庵与桃花坞被建作景点,供旅人游玩。
至于故事里的桃花仙人去了哪里呢?
没有人知道。
白发仙人走过璃月港,才绕回到归离原的遗迹上,不知不觉中闯过了几个秘境,又跌坐在一处石阶上。
“这里…是我刻四诫的地方?”
“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加密啊?”
他突然有些好奇,像是从前破解那些阿姊制造秘境的谜题一样,一旦着手操作,便再也停不下来。
“我何时有过这样的记忆呢?跟着帝君,在繁华的璃月港整理收容一位少女的遗物。”
“啊,也是一对姐弟的故事,同样是姐姐先逝去,但最终结果总有不同吧……”
“我记得清楚,这不是我的记忆。”
“哦,还是儿时那场幻梦啊。”
“从前我觉得那场梦离我很远,可现在我却觉得那场梦很近很近……”
他的思绪越来越乱,古怪的陆离的三千年的记忆碎片一涌而上,法力尽失的仙人仿佛头击巨石,晕晕恍恍,迷迷茫茫。
千载的记忆突然在脑海里清晰,伴随着所有机关的解锁,那些尘封已久的泛黄往事再度清晰而剔透。
夕阳西下,二人在常去的悬崖边,风华正茂的少女笑靥如画……
双神会盟,万家灯火亮起,映着碧天流淌的云霞。
可是,那年归离集旁,战火发,尘之魔神护得万民,将智慧与技术的星火,把那些技术早早地转移到璃沙郊……
万事万物,早已在暗中明码标价,得到多少,失去的比这还会多……
回忆起,如重锤猛击,摇摇晃晃,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所有机关解开后还有一道暗锁,那是只有他知道的密码。
机缘巧合之下,他突然福至心灵,鬼使神差地拨弄了最终的降水位机关。
小锁转动,石板倒下,不是珠光宝器,也并非想象中的小木头机关玩具,而是有些干瘪到褪色的小花,让人看起来很是眼熟。
“最后的礼物…是一株干枯的甜甜花么。”
“你怎么还收着它啊……快三千年前的事情了,我甚至都没刻意留意过。”
“是你留给自己的宝藏?还是说故意留给我的……”
往事虽如云烟散去,可依旧飘荡在亲历者的心田,不曾褪色改变。
他总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吐不出声音,只有一幕幕的往昔画面闪回脑海。
“阿姊呀,”
“且去那断桥边上换桃花,”
“且赴那青山脚下猎户家,”
“且望那归离原上赏烟花,”
“且记那夕阳西下靥如画,”
“且忆那万家灯火映云霞,”
“自有个高山流水野生涯!”
念到此时…豆大的眼泪翻滚而下,往昔的一幕幕记忆画卷终归于脑海,
“遥闻得…归离集旁战火发,”
“却终…护得星火…留璃沙。”
阿姊她从来都在践行自己的理想,无论是救下一个人,还是保护一群人。
仙人无言,看着宝藏归离的最终谜底,清泪流尽涕不止。
他知道,那个从来将他当亲弟弟对待的阿姊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抚着他的头安慰他不要害怕黑暗,告诉他前路还很长……
是的,前路还很长。
哪怕再痛苦,哪怕斯人已逝,自己年华不在,他带着阿姊的理想会走下去。
…………………………
圆月下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澄澈的夜色如同流光抛瓦,宁静祥和。
白发剑客的气息依旧飘摇,只是此时如同回光返照,一身修为竟然又能施展如意。
似乎是同时骗过了世界和自己,他又回到了少年之时。
他游走于璃月的夜,踏着清朗快意的歌,琴心剑胆,走过桐花万里丹山路,也到那云来海的中流击起水浪,化作云烟。
他迎着夜色回到轻策,又将那株早已风干的甜甜花别在衣襟上。
按理说尘神是有办法用自己『勾连过去未来』的方法让花朵保持着原有姿态的,可是照其风干的程度来看,她并未如此做。
然而,那只是三千年前的一株甜甜花,是整个提瓦特最微不足道,随处都是的事物。
倘若在时光的洗练之下,恐怕早已经成了飞灰。
可是,为什么这朵花这样特殊,既不曾逃脱生死轮转的自然规律,也不曾泯灭与时光的长河中。
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最普通的花朵,真的会绽放三千年么?
“仙人,我们家孩子去了无妄坡没回来,您能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吗?”
这样也好,反正自己实力突然恢复,定要教这些小孩们看看,我风华正茂时的实力无双!
没有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愿意温和地走近那个良夜。
那么,前面的路,现在去探索吧!
…………………………
剑光烜赫,犹如长虹贯日,彗星袭月。
白首剑仙像是年少那样挥剑,只是越来越多的事情淹没了他的脑海。
但这又有何妨呢?
魔物再多,如何挡得了云游天下后,自魔神战争中磨砺而来的剑势呢?
不过是些插标卖首之徒,土鸡瓦狗之辈而已。
他念起自己年少时的修行歌诀:
“我丹诀,自各别,不用日时与年月。”
“也无火候与抽添,亦无人我分妍拙。”
剑仙快意非常,他那枚翠绿的“假丹”徐徐流转,似乎让他忘记了自己早就底蕴亏空实力尽失,暗疾缠身无法自拔。
他原本连剑都拿不动了,可那枚假丹好像化虚为实,骗过了世界,也骗过了他自己。
“快哉,快哉!”
魔物宵小就此遁逃,剑客持剑拄着地面,即兴赋诗道:
“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结金丹。”
“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
小符剑流光飞溢,好像很久不曾如此并肩战斗,而且战得酣畅淋漓,当年荡平魔物的剑仙风貌仍在,不曾因年老而改变。
“以后再教你们这招吧,我有点累了。”
剑仙将孩子送回,他稍感疲惫,于是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舍中,冥然兀坐,翻阅起手中的书卷竹简,整理史料。
蓦地,串联竹简的牛皮绳断裂,所有的竹简跌在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串不起的竹简,就像孔明无法点燃的七星灯一样。
竹木叩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好像惊醒了他的迷惘,他才明白为何衣襟上那株甜甜花得以存留到此时。
因为他不曾忘记。
他终于打破了知见障,明白了自己从何而来,将要去往何方。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我总是忘不掉,不过这样也好。”
黑夜里,他曾等来了那束光,当那唯一的光消散了,也许他又将回归于黑夜。
“原来,我本就是一世梦中身,仙缘佳话皆是虚妄梦幻,终了自然如云烟淡散。”
剑仙双眼渐合,握住符剑的手悄然垂落,身形渐渐像是云烟泡影,淡淡散在尘世间。
“时辰已至,罢了,罢了……”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云者,无根也,不如散去…不如散去……
迷离之中,他好像真的恍惚寻见得一处桃花庵,那个仙子好像和从前一样,想伸出手拉住小孩游山玩水,遍览红尘。
“走吧,回家啦。”
清灵的风飘来,裹住他最后的意识。
但是一回头就会明白,那只是思念刮起的穿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