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郡,郡守府。
李由正坐于书房。
他已过而立之年,古铜色的皮肤更显英武严肃。作为李斯长子,他昔日也曾经从军征战。精于律法,长于笔墨。他早些年因为忙于军事,所以并未娶妻。
灭齐后,秦始皇将最宠爱的公主嫁给了他,并且是顺利出任三川郡守。彼时,他不过而立之年。去年皇帝东巡,恰好路过三川郡。对他能力颇为赞赏,更是将其视作青壮之最。对其恩宠,堪比昔日李信。
这两年来,李由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他竭尽全力发展当地,虽官至高位却毫无架子。他与各地豪强,皆是相熟。所以他们也给面子,愿意配合李由做事。遇到事了,出钱出力绝不含糊。
秦国推行郡县制,像郡县长吏基本都是由皇帝直接安排,大部分都是曾担任皇帝中郎侍郎这类郎官。可地方不同语言也不同,总不能一直带个翻译。所以乡亭这级别的斗食小吏,往往会由当地人担任,他们只需执行郡县长吏的命令,协助长吏做事。
今日恰逢李由生辰,于是便设宴款待乡党僚友。各地同僚也都相当给面子,纷纷来贺。但是庭前车架便超过百辆,甚至还出现了辆驷马大车。
李由人脉颇广,不少人都希望能与之结交。他既然设宴款待,那么这些人自然是把握机会随礼。少则数千钱,多则以美人宝马美玉相赠。他的身份地位摆在这,哪怕贺钱万都只能坐后面,自然得送珍宝。
借助烛火,李由翻看着块玉佩,满脸皆是诧异。这块美玉乃是阳武张氏相赠,据说是楚怀王曾经佩戴的。后来楚怀王客死异乡,归楚时被秦卒所得。几经辗转,方才落在张仲手中。
嘶……你确定?!
李由不住翻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玉佩质地为青玉,一端雕饰龙首,另外端则是凤首。做工精细,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楚国王室,可问题就出在这!
他当初参与伐楚,于蕲地率领短兵连破数阵,并且成功夺取项燕帅旗,令楚军大乱。顺利灭楚后,王翦便自作主张将块玉佩赏赐给他作为战利品。按秦律而言,王翦这么做就是公器私用,所有战利品都是大王的,该如何分配自然由大王做主。但他压根不在乎,巴不得大王罚他。
他凯旋回咸阳后,恰逢李斯大寿。所以李由便将这块玉佩,赠予李斯作为寿礼。这块玉佩本身就极其珍贵,再加上出自楚国王室,更是意义非凡。
“这玉……怎会完全相同?”
“莫非本就有两块……”
李由挠着头,越发奇怪。他记得张仲说过,这块玉佩出自安陆县云梦。说起云梦,也是相当热闹。区区乡啬夫,却是惊动内史腾与王翦亲至。郡城内也有商贾提及此人,据说名为黑夫,面黑如墨。
面黑如墨?
这还是人?
很明显……都是谣言。
李由自幼接受法家熏陶,也是深谙人性。这些凡夫俗子就喜欢闲聊,而且还会夸大些许。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就越传越离谱。
虽然谣言不少,但李由也知道些事。黑夫无姓无氏,起于微末。战争结束后得了爵位,回到云梦。机缘巧合下得巫山神女传授无字天书,所以开了窍。凭借天书,总有各种奇思妙想。
三川郡距离咸阳不算是远,皇帝政令也已下达。令各郡县考工室,于来年春耕前将新式农器踏碓打造完毕。至于曲辕犁和耧车,则由各郡县自行安排。富农可先更换,贫户则往后延。还有就是马蹄铁,此物甚至还在农器之上,务必要以最快速度普及推广。这几件事,将会纳入来年上计考核。
这些……都出自黑夫!
所谓天书,李由并不信。
黔首皆为愚昧之人,他们总会将些无法理解的事归结于鬼神。就以黑夫能力而言,倒是颇有些公输班墨子的风范。据说他还精于农事,能令云梦稻田亩产达到五石。
如此,也难怪王翦亲至。
现在,黑夫已爵至八级公乘。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再次进爵。届时黑夫便是一脚踏进了官爵,前途不可限量,必然会受到重用。
“不知父亲有何打算……”李由翻看着玉佩,自语道:“可惜吾身为郡守,不得擅自离开郡城,不然还真想去云梦会会他。皇帝如此礼遇,实属少见。趁他还未入咸阳,与之提前接触,倒也是好事。”
李由轻轻叹息。
他虽心动,却不能行动。
他能想到的,李斯也能。
既然还无动静,必有原因。
李由将玉佩小心翼翼的放在檀木盒中,确认无误后将其放置书柜最下面。再过几日,他就得返回咸阳述职,届时便要参与上计考核。待结束后,再将这块美玉赠给父亲,也算是好事成双。
……
……
云梦乡,黑夫府。
扶苏此刻是正奋笔疾书。
就连胡亥,都在边上帮忙打算盘。他得根据扶苏要求,将各项数据核算整合。他虽是黑夫亲传弟子,却鲜少去学堂。他精通律法,也能读书写字,去了也学不到什么。除非黑夫得空亲自讲课,他才会去。
“先生,为何我也要干活?”
“咄!你这不是干活,是为自己学的。”黑夫手握戒尺,语重心长道:“你今日学的是数术,还有算盘的用法。数术自实践中来,也要走向实践。现在让你边学边实践,乃是为你好。”
胡亥撇撇嘴。
黑夫是真的抠啊!
连请个人都不乐意……
经常会编些题目,让稚生们做。而这些,其实都是出自他的政务。隔三差五,总会让他们摘抄《为吏之道》,说是让他们练习读书写字。实际上就是他自个被喜君罚抄,所以他就想了这法子。多余的也不浪费先存着,等喜君让他罚抄时他就送上去。
黑夫望着扶苏书写,满意的不住点头。其实真不是他偷懒,而是这年头当个秦吏太难了。秦法事无巨细,乃至公文都有各种要求。
这年头没纸,所以用的是简牍。而简牍也有要求,正式公文得用柳木或其他木质柔软方便书写的木材。县寺得空时,可令人削成木方或版,再用菅(jian)草或者是蒲草、兰草及麻封扎。
所谓的【版】,其实就是竹简。写上字的叫牍,没写字的叫椠(qian)。长短约为一尺,这就是尺牍的来源。因为规格统一,加上做工精细,所以都用来书写比较严肃正式的公文。
至于【方】则不同,比尺度要宽的多。所以是用来记录分段多、句子短的内容。还有种名为【牒】,乃是小而薄的木简,主要用来记录数字、器物、人名等。
扶苏现在写的便是公文,自然是用尺牍。另外书写的时候,还需要注重格式。开头第一句,必然是先写上时间,比如:廿八年正月戊寅朔甲午。如果是向上请示,那后面还得跟上去:云梦乡夫【敢言之】。若是上级向下发布告示,那用的就是【敢告】。
总而言之,这里面也是有诸多要求。刚开始黑夫也是无比头疼,后来他就干脆摆烂了,厚颜无耻的跑去找吕婴帮他润笔。说是润笔,实则就是他口述让吕婴写。
写好文书后,扶苏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便继续整理尺牍。这些都是黑夫办的案子,有几桩案子甚至被喜写进了《封诊式》内。所谓封诊式,便是关于审判原则及对案件进行查封、检查、勘验、审讯等方面的规定和案例。
黑夫也是自从当上亭长后,才知道原来秦朝就已经如此高级。后世之人肯定都听说过宋慈的《洗冤录》,可以说是世界上第一部系统的法医学着作。实际上,秦朝已有自己的查案验尸的法子和规矩。
像黑夫先前破获的一起入室杀人案,县吏令史便一板一眼的将犯罪现场全部记录下来。还仔细核验死者的尸体,乃至伤痕长短形状都需要记录下来。这一幕,令黑夫是惊叹不已。
秦国尊崇法家之术,所以是事无巨细皆要有法可依。若是死了人,那就是大案,需要通禀县寺派令史核验尸体。按理说死了人应当要有忌讳什么的,可就是喜都丝毫不避讳。上回有溺亡人,喜亲至现场核验身份。如果说只是喜的话,那还好说,偏偏大部分秦吏皆能做到。
黑夫还有样学样,搞出来几个小妙招。为了防止尸臭,可以烧些艾草苍术皂角之类的。若是还不行,那就在嘴里含块生姜。检验尸体的时候,手上最好戴上手衣也就是手套。结束后,再用艾草水洗手防止感染。
望着一卷卷的竹简堆积如山,黑夫也是叹息道:“子都,武成侯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嗯。”
“这竹简,你觉得多不多?”
“不多不多,要不再来十石?”
“你小子现在是真的学坏了……”黑夫失望摇头,“当初的你是相当耿直谦逊,从不会像现在这样阴阳怪气。”
“近墨者黑。”
扶苏不咸不淡的说着。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还指望着他能给什么好脸色?
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边上捣乱。
他没拔剑劈了黑夫就算脾气好!
“子都可想过有何法子改善?”
“有。”
“哦?”
“用帛就行。”扶苏理所当然的说着,继续道:“黑子腰缠万贯,也不差这点钱。就算是逾矩,想来皇帝也不会如何。我看韩终便是用帛画图,还说要编撰成医书,呵呵……”
“子都为何发笑?”
“我笑韩终愚蠢,笑黑子失智。”扶苏不屑冷笑,“帛价值不菲,按照他的法子要给天下药材配图,那起码要准备上千份绢帛。如此昂贵的价格,又有谁能买的起?”
“那我要能把价钱打下来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们打个赌如何?”
“嗯?”
黑夫搓着手,憨厚老实道:“就赌韩终这医书,成本能否降下来。若是能,以后你每月给我一千钱。若不能,我每月给你五百。”
扶苏皱着眉头,没有着急应允。他实在是太了解黑夫,这家伙只要搓手就是要坑人搞钱了。他如此自信,必然是有法子,保不齐还真有办法做到。
“大兄,千万别和他赌啊!”
胡亥在旁差点就哭了。
他被黑夫坑的差点连衣服都没了。妴特地提醒过他,千万别和他仲兄打赌。她的零花钱,半天时间全输给了黑夫。别看黑夫脸黑,但运气是相当的好。
“无妨,赌就赌!”
扶苏重重哼了声。
他知道前面是坑,但他还是踩了。
因为他知道,黑夫必有手段。
既是如此,他损失点钱算什么?
身为公子,就要为大局着想!
“大兄,糊涂啊!!!”
胡亥是恨铁不成钢,不住摇头。望着黑夫桀桀桀的狞笑,他就知道全完了。以后扶苏每个月都得给黑夫交千钱,这钱还不如给他还债咧……
【[pS:两更送上,求求免费的礼物和五星好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