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房间里,褐色的铜炉燃着熏香,白烟飘荡,带起沁人安心的气味。
淡橘红色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洒了进来,斑斑点点,映于木质的地面,让房间不至于彻底陷于黑暗之中。
傍晚将至,昼日垂暮。
柳泉有些忐忑地坐在客座上,眼帘低压,他的目光下意识流离于地面。
李老没有说话,他坐在主座上,眯着眼眸,像是睡着了。
房间内静谧得有些压抑。
少年之所以在这,是因为李老叫他来这房间里问话,而柳依依和天禄,则被安排到了客房之中去休憩。
柳泉在不断思考,他在犹豫待会李老问起,是该全盘托出,还是真假参半,又或者是干脆直接编造。
很快,他否定了完全撒谎,因为短时间内编造出来的话,一定会许多漏洞,容易被识破。
于是少年便在全盘托出和真假参半中,两个选择徘徊。
百货郎临走的时候,并没有交代不要把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可远古神明陨落说出来真的会有人信嘛?况且之前,柳泉就有猜疑过李老是否有参与谋划此事,直接说出来,他面临会是怎么样的命运?
即便百货郎有说过李老可以信任,少年仍抱有疑虑,怀疑是百货郎安慰他的话。他并不是这个世界原生土着,对肃魔部这个盘根人族历史的大树没有太多认同感,哪怕见过的几个肃魔部成员都表现得极其光正。毕竟也有张书礼那样的老鼠屎败类例子。
人是善变的,谁又能保证李老这位肃魔部高层不被官场的浑浊给污染。
表面神色平淡的柳泉,心里面却翻涌着惊涛骇浪,他在害怕,因为哪一步走错了,或许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想好理清楚事情的经过脉络了嘛?”李老兀地睁开眼,开口打破了房间中诡异的安静。
闻言,柳泉身体紧绷,但神情不变,他斟酌着缓缓开口道:
“小子我还有些没想太清楚,李老可否再给些时间。”
李老抬起浑浊的眼看向窗外,最后一丝光线被黑暗悄然吞没:
“天色不早,该点蜡烛了。”
幽幽火光自于桌上的白蜡陡然亮起,驱散了房间的些许阴冷。
柳泉心惊,他完全没有察觉出白蜡是怎么点燃的,言出法随?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术法?李老的修为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高深许多。
随着房间内的白蜡亮起,李老将视线重新挪到柳泉身上:
“那你继续想吧,我再眯会,人老了就容易犯困。”
没等少年有什么反应,李老昏花的双眼,再次闭合上了。
摇曳的焰光下,李老在座位上佝偻的身影被拉长,印照在墙上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这也太随便了吧,柳泉呆了呆,李老的反应,打乱了他的筹备好的说辞,明显对方很好奇此次的古墓之行,可却又摆出这番姿态。
这算什么?在诈他吗?
诸多念头在柳泉心中生起,他张了张嘴想要叫醒老人,但又怕被识破,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话语堵在胸腔中,如鲠在喉。
“怎么,想好了吗?”
老人低低的声音将少年从犹豫中拉出,浑浊的眼瞳古井不波,目光定定地望向后者,像是看穿了柳泉的想法。
“......”
柳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是的,李老,我想好了。”
李老拿起葫芦往嘴巴里灌酒:
“张书礼是谁杀的?”
准备叙述来龙去脉的柳泉,被这记无理手搞得懵圈,他顿了顿:
“李老,那张书礼是被。。。。。。”
“说真话。”李老打着酒嗝,打断了少年。
抿了抿薄唇,柳泉决定还是隐瞒些事情,把大部分真话说出,他点点头:
“李老,你听我慢慢说来吧,听完你就知道张书礼是谁杀的了。”
李老与少年四目相对,面无表情:“好。”
经过李老的同意,柳泉便在隐瞒某些情况下,将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
听完柳泉叙述的李老表情变了,他的神色连续变化着,阴晴不定,看不出心中所想。
“百货郎,百货郎。”李老动作不雅地斜靠在主座上,嘴里咀嚼回味着百货郎的名字。
“李老,你可曾听过这位百货郎前辈?”柳泉忍不住发问。
李老指着自己脸上的皱纹,自嘲道:
“未曾听说过,据你所说,这百货郎应该是千年以前的人物。你别看我垂垂老矣,但也没有活了千年,怎么会知道这百货郎之名。”
“那人族历史上的诸多伟人,你知道有哪位和百货郎有相似之处嘛?”柳泉不死心追问道。
李老眯着眼睛思考一会,摇了摇头。
“人族历史漫漫,关于千年之前的记载大部分都被毁坏,我也不是那国师,知识渊博,不知道也正常。”
听到国师二字,柳泉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能做到弑神,这位百货郎前辈在历史上不应该籍籍无名才对。”柳泉自言自语低声道。
李老将葫芦酒壶收好,满嘴酒气:
“这话倒没错,既然你也经过此行,知道了远古神明,说明你命够硬,我可以与你讲一讲。”
“李老,关于这远古神明我确实很想了解,如果你肯讲的话,我自是欣喜。”
目前为止,李老的表现并没有表明他有参与国师的交易,这让柳泉稍微宽了些心,显然他赌对了。
“我们就先来说说你见到的黄袍身影吧。”
柳泉愕然:“你是说那黄袍身影也是远古神明?”
李老点头,继续道:“从你的描述来看,我大概明白了这黄袍身影是远古神明中哪一位。”
“先来说一说远古神明这个种族,祂们共有三十六位,每一位都是生而为神,祂们的模样各不相同,能力也不同。”
“因为没有性别,所以无法生育,传承不了子嗣。祂们既是手足,也是宿敌,祂们互相吞噬,只为成为那至高无上的究极神话生物。”
“究极神话生物是什么?”柳泉提出疑问。
“可与天道并肩争雄的完美生物,至于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因为这究极神话生物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好了,言归正传,这三十六位远古神明,被人族一位远古先贤用卷羊皮记载,分为伪神,真神,神王三个阶级。”
“前面提到过的黄袍身影便是其中一位,祂是神王级别。而被杀死的华胥之主只是伪神。”
柳泉瞳孔收缩,他没有想到附在张书礼身上的黄袍,竟是远古神明中最强之一,他们这一趟古墓之行居然牵扯到了三位神明,如果不是百货郎赶到,和他做了买卖交易。
他们不可能有任何一人活着回来,又或者说回来的不再是他们。
紧握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一路皆是危机四伏,命悬一线,这让少年只有后怕。
他失神道:
“那黄袍为何会附身在张书礼身上,是为了什么?”
“祂是游戏人间的君主,被称为黄衣之主,披着残破的黄袍,戴着纯白色的面具,伫立于暴雨与烈火中,在生与死间行走,是真实,是虚幻,存于时光的尽头。如同流浪的行者诗人,讴歌着人心中黑色的花,凡见者皆会沉服其脚下,陷入无尽的癫狂,成为信徒臣子。”
李老低声细语地念诵着,宛若梦呓。
“所以,祂看到了张书礼心中的妒忌,便顺手催发了其发芽,如果真的要细究原因,大概就是为了好玩吧。”
“就为了这个?”柳泉皱着眉。
“神明不可测,祂们的心思我们永远也猜不透,在祂们眼里我们不过蝼蚁。”李老叹道。
柳泉飞速转动着脑子,所以黄衣之主只是偶然横插一手而已咯,看来设局主导者依旧是幽城下被封印的百目神明。
不对,少年否决了心中想法。
这黄衣之主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祂此举一定不是为了好玩,是为了暗中破坏百目神明的计划,利用张书礼杀死他们,不让他们见到华胥之主。
不让百目神明可以借助自己的身体降临,继而吞噬掉华胥之主,升华生命层次,突破封印。
因为祂们既是同族手足,也是命中注定的宿敌!
看到少年凝重的脸色,李老安慰道
“不用担心,这黄衣之主应该只是化身行走人世间,本体暂时不能出现在这片天地。”
“因为旧约对嘛?”
“嗯,你比我想象的知道的还要多啊。”李老点头。
“旧约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得很详尽,大概是天道规则吧,任何修为超过界限的生物都无法出现在人世间。”
“那为什么百货郎前辈会出现,还有华胥之主。”柳泉指出其中不对劲之处。
李老像是在思索要不要和柳泉说这么多,最后他说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再说些也无妨,或许这就是你的命。”
“随着漫漫岁月的过去,旧约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漏洞,且是不可扭转的,之后漏洞只会越来越大,包括远古神明,越来越多只能在记载中见到的生物皆会重现人世间。”
柳泉悚然,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他联想到了白衣女仙和风云扬都说过的时间不多,局势即将大变。
这就是真相嘛!?
紧迫感涌上心头,柳泉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啊。”
“这倒不是,先前只知道些碎片,没想到真相如此沉重。李老,人族扛得住这场劫吗?”柳泉无力地躺在座位上,完全失态,像是烂泥。
“我也不知道,或许有一线生机,又或许重新沦为神明的奴隶猪狗。”李老怅然若失道。
“我观你相,发现自从古墓之行后,你身上的命数变得紊乱,原本还能看到些脉络,现在却只有一片混乱,实在是怪哉。”
“......”柳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都看不透自己身上的迷雾,犹如隔岸观花,看不真切。
白蜡上燃着的焰火,被窗外来的秋风吹的摇晃起来,身姿妖袅。
“咣咣,咣咣。”
刺耳的敲锣声响起。
打更人在街道上大声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算了,你身上的水太深,即使是我,也不敢深究。”
李老正了正神色:
“那雪发少女和那只黑色小猫咪是什么来头,说说吧。”
经过了一番交谈,柳泉的直觉告诉他,李老是没有任何恶意的,所以也没有太多犹豫,他回答道:
“李老你知道登神阶嘛?”
“在孤本的古籍上看过。”
虽然说自己见识浅薄,可柳泉所说的大部分东西,李老都能说出来,甚至知道关于黄衣之主的记载,可见其只不过是在自谦。
岁月不仅给李老带来了脸上的沟壑,身体的垂老,也带来了足够的见识。
“那雪发少女便是登神阶的器灵。”
柳泉没有停顿继续道:“至于黑色小猫咪是远古异兽天禄的神魂。”
李老挑着眉,瞬间移步到柳泉面前,浓重的酒气喷在少年脸上,熏得其忍不住屏住呼吸:
“什么情况,不要隐瞒,全详细说来听听。”
.....
“原来如此,都是那位神秘的百货郎阁下的手笔,真是让人想与其相识啊。”李老步履阑珊,在房间内不住徘徊。
“那天禄我该怎么办,我觉得留其在身旁,是个隐患。”柳泉向李老请教道。
李老瞥了眼柳泉:
“看你这谨慎胆小样子,有些好笑,那位自称百货郎的圣人既然叫你留着,必然有深意,留着便是,不必担心。”
柳泉挠着头:“李老,飞仙境之上就是圣人吗?圣人究竟算什么境界,是统称还是。。。。。。”
李老摆摆手打断道:“你现在的修为没资格知道,别问了。”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柳泉若有所思,微微颔首。
没等少年多想。
李老突然发问:
“你怨恨嘛?怨恨国师嘛?亦或怨恨肃魔部,怨恨我嘛?”
图穷匕首见,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柳泉叹了口气,终于来了,他知道李老听完这些描述,即便没有参与交易,也一定能猜出国师做的事情。
他坦然道:
“国师自是怨恨,肃魔部和李老你,我不怨恨。”
“你就不怕其实我是默许了国师的行为?”
“直觉告诉我,李老你没有。”
沉默半晌。
“好,我会为你和周彦,以及陶恕讨公道的,我肃魔部就算是天子也不能欺。”
平静的语气中压抑着暴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