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皇帝的行军大帐里聚集着很多贵族,大部分人衣甲上都沾着未拭的血迹,分不清楚是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有几个受伤的人坐在角落里,浑身散发出难掩的颓败气息,整个压抑的大帐里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和间或响起的咳嗽声,而血腥味最大的散发源头应该就是此刻正被几个小侍从仔细擦洗的无头尸体——当然还包括那颗盛殓在装饰考究的木盒子里的头颅。
奥托皇帝在两个近侍的服侍之下换上了一件轻巧华丽的细绒布长袍,满脸的疲惫遮挡不住因为受到外界刺激而神经质变红的脸颊,但是上位者的气场很好的掩盖了他的心理活动,举手投足间每个细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一个脸上还长着雀斑的红头发小侍从给皇帝倒了满满的一杯葡萄酒,奥托陛下端起来一饮而尽,好像在用价值不菲的意大利葡萄酒解渴似的,几滴残酒顺着嘴角流进领子里,殷开一团红色的痕迹,很像受伤流出的鲜血浸透衣服,皇帝把酒杯伸到小侍从面前,示意他继续给自己添酒。
“陛下,您刚刚受了伤,请少喝一点酒吧。”士瓦本大公爵找到说话的机会,在一旁劝解道。这种刚刚经历了败仗的时候一般都是由资格最老的公爵大人先开口,否则大家谁也不敢跳出来去触皇帝陛下的眉头,天知道会是拍对了马匹还是摸错了老虎屁股,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紧张的时刻。
奥托皇帝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手指把玩的转了转杯子,像是在欣赏镀金酒杯上面金灿灿的反光一样,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所有人说:“这次我们一头扎进敌人的陷阱里面,差一点就全军覆没了,我很生气,负责侦查的斥候部队全部补充进减员严重的前锋兵团,让他们戴罪立功。”皇帝把酒杯放在侍从举过头顶的盘子里,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继续说,“敌人可以如此轻易地便知晓到我们的行踪并作出部署,我们之间一定出现了内鬼,你们挖地三尺也要给他找出来,拔去这颗毒瘤。”皇帝指了指老公爵和巴伐利亚大公爵亨利,后者对着陛下微微欠身行礼表示服从安排。
陛下把挂在腰间的长剑解下来放在面前的长桌上,地图上精致的木质小骑士被震得东倒西歪,他用手扶着腰际,另一只手托着下巴出神的看向大帐的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坐着的骑士马上像被火苗烫到一样从座位上弹射起来,惊恐的望向四周,希望能找到能和自己一起分担陛下愤怒的战友,可是在这个时候大家谁也不敢顶在风口浪尖,这种行为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你漂亮的完成了你的任务,子爵。”过了许久皇帝陛下才把眼神收回来,望向躲在人群最后面的我,迎着陛下的目光众人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配合的把角落里满头大汗的我让出来。我抬起头看着奥托皇帝的眼睛,想要寻找一些可以作为依据的信息,可是那双栗色的瞳孔像是望不到底的一弯秋水,除了将你活生生的吞噬,不会流露出凡人的任何感情。
“陛下……”说实话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有一大堆的废话在等着接茬,可是当士瓦本大公爵确定了被我斩首的人是梅迪达伯爵以后,不仅狠狠地指着我的鼻子极没涵养的把八辈祖宗骂了个遍,而且还冷冷的提醒,皇帝陛下一定不会轻饶我的,所以弄得我现在有点手足无措,大脑一直处于当机状态,越是想在乱纷纷四处乱射的脑电波中理出些头绪却越是连个小线头也抓不住,最要命的是,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
“这个梅迪达·拉·克雷森蒂伯爵号称整个基督世界最优雅和受人尊敬的骑士,是无数渴望一步登天获得荣耀的骑士崇拜的偶像和闺阁贵妇们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传说他一生决斗三百次从来没有失败过,即使当自己的兵力占有绝对优势,只要对手提出决斗的请求,他也一定会放弃进攻,选择通过一对一的单挑来解决问题。”皇帝陛下顿了顿,一个侍从端着水盆经过大帐,水面上浮着一层化不开的黑色血块,像是淤在喉咙里的凝血,“我小的时候就一直听父辈们提起他,哪怕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也应该是最值得尊敬的那一位,切下勇者的头颅是受上帝谴责的行为。”
“陛下,请宽恕我的无知,我确实没有听说过克雷森蒂伯爵的名号,当时军情紧急,我是为了制造敌军的混乱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上帝作证,我从没想过要侮辱这样一位为人传诵的勇者的威名。”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飞速的在心里盘算自己接下来的语言,士瓦本大公爵的态度已经代表了上层贵族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好基友教皇霓下又不在此地,面对的又是和我有些芥蒂的年轻皇帝,恐怕真的很难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了。
奥托皇帝摆摆手,身后的小侍从伶俐的托着盘子走过来,那里面已经有盛满伦巴第葡萄酒的镀金酒杯散发出诱人的醇香,皇帝陛下拿起杯子小口嘬着,帐篷里安静的甚至能听见葡萄酒撞击杯壁的浑厚回响:“克雷森蒂伯爵在其他国家有很多表亲和崇拜者,他们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会来找你决斗的,我已经下令把他的尸体清洗干净礼送回老克雷森蒂那里,铠甲、兵器和战马你一样也不能留做战利品,必须交还给他的家人,这么做不是在挽救你的声誉,而是在挽回帝国的名望。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原计划要攻克布雷萨诺类的叛军后勤据点,切断他们的补给线路,从而迫使敌人不战自溃,但是现在不仅我们既没有取得胜利,还杀掉了克雷森蒂最器重的儿子,老疯子一定恼羞成怒,招降他的可能性已经失去了。我们面临的困境就是,敌人很可能会收缩兵力防守波河上的曼图亚城堡,那里是有名的天险,即使军队完整的时候我也没有把握在很快的攻下它;刚历新败,部队休整和补充都需要时间,可最新情报却显示闲不住的法兰西人联合了桀骜不驯的诺曼骑士准备入侵下洛林,如果不尽快结束在意大利的战争,帝国在低地国家的利益就会受到损害,从而使弗兰德斯到波美拉尼亚的封建主全都蠢蠢欲动,寻找一切可以蚕食帝国肌体的机会。”
这回算是听明白了,我所托生的貌似强大的德意志帝国就是一座四处漏风的破房子,帝国皇帝是忙碌并且殚精竭虑的泥瓦匠,拆东墙补西墙的维持着房屋表面上的屹立不倒,呕心沥血的做着大大小小的修补,而住在里面的人却不关心屋子的状况,依旧相互之间打闹拆台,谁也没想着抬起头来观察观察眼看着就要砸下来的房脊,屋子的地基已经开始坍塌,四面八方吹来强劲的狂风,像摆弄小孩子的积木玩具一样敲打着帝国并不牢靠的墙壁,弄得它摇摇欲坠。
“我在攻陷维皮泰诺的时候生擒了叛军的统帅,他正被我的手下押在门口,很有可能是一位在威尼斯举足轻重的大贵族,要不要现在就让他进来,陛下?”我试探着问道,吃力不讨好的结果让我感到很沮丧,希望通过另一件功劳来提升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虽然很可能那里压根就没有我的位置。
“大贵族?你的收获还真不少啊,兰迪子爵,在两个战场上都抓住了地方的统帅,上帝还真是眷顾你!这次又会给我带来什么惊喜,一具冻僵的干尸?”奥托皇帝揶揄的看着我,“进来吧,今天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我领命走到大帐的帘子边,探出头找到站在外面的公牛,让他把小白脸押进来,可能是由于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太久的关系,小白脸的双颊有点发红,僵硬的表情像是花圈店里扎的小纸人,白面红脸,目光呆滞。
奥托陛下指着小白脸低声地吩咐士瓦本大公爵:“这个人配着威尼斯的徽记,身上穿着的铠甲绝对不是一般贵族能负担得起的,马上把宫廷枢密官叫过来,他曾经出使过威尼斯,辨认一下这个人是谁。”大公爵点头称是,侧过脸安排了一个自己的侍从出去找宫廷枢密官。
“尊敬的阁下,现在您已经是皇帝陛下的俘虏了,请放心,您一定会受到符合贵族身份的礼遇,请说出您的名字,我们将派出使节通知您的家人筹钱赎身。”巴伐利亚大公爵“争吵者”亨利文质彬彬的走到小白脸面前,贵族做派十足的说道。
小白脸面向火堆的那半边脸已经解冻了,灵活的勾起一个轻蔑的笑容,另一半脸仍旧阴郁的没有变化,仿佛一条苏醒的毒蛇,收尾顾盼着逐渐复活:“我是威尼斯共和国佩德罗二世的小儿子,王子奥赛罗。”
“威尼斯人?”皇帝陛下双手支着桌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奥赛罗王子,就像复活节的时候欣赏宫廷小丑的表演一样,“这么说拜占庭人资助了克雷森蒂的叛乱,居士坦丁堡的皇帝是个出尔反尔的大骗子,上帝不会眷顾违背契约的人。”
“这只是威尼斯自己的行为,为了让意大利摆脱暴君的统治。”小白脸叫了个奇怪的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的主人公貌似是个黑人,多么强烈的反差对比。
“威尼斯只不过是拜占庭皇帝拴在意大利门口看家护院的哈巴狗,亦步亦趋的小跟班。”奥托皇帝脸上玩味的笑意更浓了,小白脸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鼓着腮帮子大口的喘着粗气,公牛使劲的别着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地上,皇帝摇摇头,示意公牛把小白脸放开。
“你想获得自由吗?我是个痛快的人,只喜欢和聪明人讲话,咱们来做个交易吧。”奥托皇帝盯着奥赛罗涨红的脸庞,细削的长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整齐的节奏,哒哒哒的像是飞驰的秒表,倒数着小白脸生命的时间,“小心思考你的答案,德意志可是一把悬在威尼斯头上的宝剑,拜占庭人也鞭长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