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艰苦的战役,不是吗?”看到我睁开眼睛,一直坐在身边的诺曼底公爵放下手中装裱精致的厚厚书卷,因为低头堆在额上的褶子一层层舒展开,转身拿起桌上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递过来,“我还以为自己要承受你野猪一样的呼噜直到审判日那天,还问过医生你是不是睡死过去了,上帝保佑!”
接过酒杯,嘴唇干裂快要炸开的我迫不及待的开始鲸吞牛饮,拼命往嗓子眼里灌,不少酒浆顺着嘴角流进脖子将侍从给我换上的干净衬衣又弄脏了。仰着脖直到酒杯见底,我才意犹未尽的吞咽了一口,抬起胳膊抹抹嘴,舒服的打了个饱嗝,却不小心震得胸腔生疼,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葡萄酒全都吐出来。
“在我把你接进来医治以后,你的那些手下不停地在外面叫唤,好像生怕我把你活活解剖了一样,怎么赶都赶不走,现在已经在屋子外面守了整整一天一夜,比诺曼底最听话的猎犬还要忠诚。”理查公爵笑岑岑的摆弄着自己长袍袖口上的线头,好像在跟我说着一件多么好笑的家常琐事。
我试着动了动受伤的左腿,想要自己坐起来,却发现伤腿被打了绷带,固定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能放弃继续下去的打算,重新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回被层层叠叠毛皮铺垫的十分温暖的被褥里,目光落在诺曼底公爵放在桌边的书卷上,虽然觉得两个人交流的气氛有些诡异,但还是开口问道:“您什么时候也开始读书了?这可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心高气傲的黑公爵。”
“你说这个吗?”理查公爵举着书卷在空中晃了晃,力道之足差点把它摇散架了,可见他心里根本就没把读书当成一回事,“上次去梵蒂冈的时候教皇霓下送我的礼物,说实话,这里面有大半的字我不认识,还没有瑟琳娜知道得多,读起来一般靠想一半靠猜,真是伤透了脑筋,还好自己小时候听那个絮絮叨叨的奶妈讲过不少基督济世的典故,差不多能明白个大概。”
我盯着理查公爵捂着脑门愁眉苦脸的模样,仿佛看到高中时被物理公式折磨的死去活来的自己,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然后就因为胸口的剧痛变成呲牙咧嘴的咳嗽,他瞅着我的糗样哈哈大笑,认真的拍了拍书卷的封皮:“看来我得好好读读这本圣经,上帝的报应来的确实很快。”
好不容易才平息了肺部的疼痛,我轻轻地揉着胸口,让自己把气喘匀,决定结束这毫无营养的打趣寒暄切入正题,事实上,同曾经势不两立的敌人像老朋友似的家长里短的闲聊实在是然我觉得匪夷所思:“我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躺在您的房间里,虽然这柔软的毛皮确实让人恨不得长在床上不起来。”
“终于问到实际问题了对吗?伯爵大人,还是那么沉不住气,咱俩聊天难得的好气氛,为什么要戛然而止呢。”理查公爵认真的看着我,忧郁的眼神好像在说,你看,我都会用戛然而止这样的修辞了,怎么还上不了你的档次?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把两个八字胡角向下弄了弄,继续说道:“难道你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战场是有多么的英勇无敌,像泰坦巨人般以一当百了吗?”
听着他揶揄成分明显的话语,我皱着眉头努力回想,印象中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自己操纵着战马飞跃敌人架在阵地前的长矛,在一个完美的落地之后双拳难敌四手的被好几个萨拉森士兵拽下马背,腿脚不便的我刚砍翻两个人就累得眼前一黑,随后便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我只记得自己在战斗中昏倒了,之后的事情一片空白,也许您能帮我回忆起来。”我摇摇头对公爵说。
“那让我来帮你回忆回忆,为了防止你在听完之后会乱猜测,所以故事还得从头说起。”理查公爵示意侍从搬过来一把椅子,挨着我的床边坐下,掰着指头像是在帮助自己回想,难得的有耐心,“不得不说奥托陛下是位足智多谋的君主,至少在打仗这件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智谋足够令人钦佩。从梵蒂冈出发之前,陛下就开始谋划这个大大的局,不仅迷惑了敌人,也让很多你们自己人都如坠云里雾中的瞅不清眼前的局势,不自觉的做了陛下的棋子,整个计划只有陛下和我这个外人知道详细。”
我抿着嘴无奈的笑了笑,陛下在罗马事变之后对自己人的防范近乎病态,宁可相信一个常年和自己摩擦不断的外人,也不愿相信帝国任何一个贵族,皇帝当到这个份上,似乎也是种悲哀。我盯着公爵的蓝色眼珠,声音轻的连自己都听不真切,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可惜陛下千算万算,就是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死亡,下棋的人没了,棋局的胜负也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是这样吗?”诺曼底公爵挑了挑眉毛,笑容里的揶揄意味更浓了,“开始人人都以为,是一马当先的皇帝陛下深蒙主恩,率领自己取得了这场基督对异教徒的伟大胜利;而现在每个人又都透过小道消息了解到,原来是勇敢无畏的奈梅亨伯爵接过了皇帝的帅旗,如天神下凡般带领德意志大军扭转乾坤转败为胜,曾经那些加在陛下身上的赞美一股脑的落到了你的头上,虽然大贵族们窃窃私语的心思各异,至少在许多士兵和普通骑士心中,你是个罗兰式的完美典范。”
“这么说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听到这里,我忽然感觉身上的压力小了许多又倏忽加大,胸口仿佛压上一块巨石,就像银角大王用土形法搬来三山五岳震住孙悟空一样,身份的曝光既是种解脱也是新的枷锁。
理查公爵俯下身子凑得离我近了点,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说道:“再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如果时间上没耽搁的话,教皇霓下应该也追随奥托陛下而去,就让两位至尊在上帝的面前评判一生的功过吧。”
“什么!”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惊,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片刻之后疼痛感直冲额头,弄得我两眼昏花,栽歪着又软绵绵的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问道,“陛下的遗体在哪?当时事态紧急,我只能留下很少的士兵保护,又没有多少信得过的亲信,到最后杀到忘情,差点误了大事!”
公爵扶着我的肩膀,脸上挤出神秘的笑容,如此近的距离盯着他湖蓝色的漂亮瞳孔竟然让我有点害羞(奶奶的,羞个什么劲啊,不过是个粗糙大叔!),他点点头说道:“放心吧,陛下的遗体被我抢过来了,已经安排人梳洗整理,但是由于条件所限,没办法按照帝王的标准入殓。”
陛下的遗体现在可是握在我手中绝对够分量的政治底牌,用来和大贵族们讨价还价的资本,试问哪个觊觎皇位的人物不想得到能让自己名正言顺的机会,战场上拼死拼活的就为了以后的荣华富贵,要是被别人抢去了我死的心都有,想到这,我感激的拉住理查公爵的手,支支吾吾半天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你可千万别这样,伯爵大人。”理查公爵避瘟疫似的把我抓住他的手甩开,好像也感觉出我们俩个拉拉扯扯的尴尬,心虚的回头看了看站在屋子边上的侍从,站起身木然的整理者长袍,故作严肃的清了清嗓子:“萨拉森人被赶下海全完蛋了,西西里重归上帝的荣光是迟早的事情,那里的异教徒已成瓮中之鳖;不过和这些揣进口袋里的战利品相比,解开时下的困局才是最紧要的。”
我盯着诺曼底公爵认真的表情,有点不相信这个黄鼠狼会如此好心的帮自己谋划,他这样对我只能说明暗地里憋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九九,常年被各种大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觉悟让自己恢复了理智,以为看穿了诺曼底公爵无事献殷勤背后的秘密。想到这,我开始不自主的捏着下巴出神,理查公爵可能是看出了我在心里想些什么,把桌子上的酒壶放在我能举手够到的位置,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等到你想出解决的办法了,记得找人通知我,你是个聪明人,想必做事也会面面俱到;另外虽然陛下是位受命于天主的皇帝,但放个死人在屋子里总是件晦气的事情。”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人,萨拉森风格浓重的屋子有着高高的圆形立柱,白色的薄纱窗帘被微风轻轻地拂起;屋角精致的香炉袅袅的散着香气,似乎在燃着什么珍贵的熏香,让整间屋子的气息闻起来十分安逸和缱绻,墙上挂着的孔雀翎若隐若现于烟雾中,像是披着纱丽的印度少女;盯着头上高高的穹顶,那些富有异国情调的花纹让我恍然间以为自己正躺在乌鲁木齐某间昂贵的民族风情旅舍,但外面不时传来远远的士兵大声呼号换岗和铠甲武器的碰撞提醒自己身在何处,我满满地往胸腔里吸着令人沉迷的香气,逐渐让自己适应肺部的疼痛,脑海的思路一点点清晰起来。
凭借奈梅亨的实力根本没多少本钱同掌握帝国大权的公爵贵族们讨价还价,一旦把这帮没有耐心的大佬逼急了,以他们的手段做掉自己就是分分钟的事,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所以在交涉时绝对不能狮子大开口的漫天要价,这是最基本的原则。贪婪是将人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我度量不大,只要吃个半饱就可以。
事实摆在眼前,奥托陛下尚未婚配,更何来子嗣,所以皇位的继承问题是当务之急,而谁的手中握有陛下的遗体,谁就在情理占据上风,有了压倒其他虎视眈眈皇位野心家的绝对分量。
“伤脑筋啊……”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