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厅中央的这个人从一进入房间开始,便低着头贼眉鼠眼的偷偷打量不停,两只有着很重黑眼圈的眼睛藏不住灼灼精光,眼神从桌子上摆放的黄金烛台一路扫荡到窗户挂着的厚尼龙布窗帘,那股炙热的焰色像掩不住的火苗,贪婪的将收入眼帘的所有东西吞噬,燃烧,最后化为灰烬。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一面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这个人,要是放到现在的好莱坞,无论是他身上邋遢的装扮还是骨子里透出桀骜不羁的气质根本用不着试镜就完全可以直接去演《加勒比海盗》里的杰克船长,同他相比约翰尼·德普得甘拜下风乖乖的下岗,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个活生生的海盗,刻进生命的匪气是再精湛的演技也弥补不上的!
在此次的作战行动中,我需要一支能提供强大机动力并且熟知波兰境内的各条河流情况,将奈梅亨军队迅速运到指定的集结位置的力量,遗憾的是,在奈梅亨内部,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们甚至连一支上规模的船队都没有,奈梅亨商会运载货物出口全是通过他国,辐辏在港口的大小船只连一片帆都不是我们的,一旦让外人参与进来,这后面相互沟通协调和战利品分配的麻烦事简直无法想象,而作战的保密性要求也不能让其他不相干的人员加入。
作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莱昂纳多在沉吟片刻之后迅速为我提供了几个选择的方案,而伤脑筋的斟酌许久,出于长期控制海上航路和建立一支奈梅亨自己船队的考虑,我选择了最后一个办法,也是莱昂纳多最不看好的建议,用他的话说:“简直就像您讲过喝毒药解渴的那个人,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可怕的后果,对方毕竟是海盗,道德和信用对他们来说根本分文不值。”
于是这个衣着破烂满身海腥味的人便出现在我面前,他的名字也许大多数贵族根本没听过或者懒得去记住,忙着和邻居掐架的大人们哪有闲功夫去理会一个连自己父母都说不清楚的贱民;但每一个跑贸易的老船帮绝对在梦里都会被这个名字吓醒——“剑鱼”埃布里,纵横北海十几年的王牌海盗,拥有两条属于自己的维京长船,满载着过惯了惊涛骇浪刀头舔血生涯的亡命之徒,一次又一次将死亡和恐怖带给北海两岸的所有国家,连卡特加特海峡对面的丹麦人首领都对他尊敬有加,几乎每个临海的贵族领地或者自由农庄都被他们光临过,而留下的噩梦却深深刻在受害者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他们敬畏“剑鱼”甚至超过敬畏全知全能的上帝。
多少沿海百姓都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一俟长船靠岸,海盗们兴奋地敲打着盾牌,怪叫着奔向毫无防备羔羊一样待宰的村庄市镇,他们像一群武装到牙齿的蝗虫,所过之处鸡犬不宁。待到砍瓜切菜的消灭几个连长枪都拿不稳的老兵,或者轻松地打败久疏战阵的蹩脚骑士,将领主的尸体吊在村口的大树上以儆效尤,海盗们便挨家挨户开始享受胜利果实,翻箱倒柜的寻找值钱玩意,要是遇到有姿色的女人,那简直就要赞美上帝了。有的时候,甚至是同伴之间也会因为分赃不均发生械斗,海盗们之间哪怕相识多久也不过是不牢靠的合作关系而升华不到友谊的高度,一语不合拔刀相向是常有的事,团伙内斗也屡见不鲜,但只有一条是永远也不会有人敢去触碰的底线,那就是每个海盗的战利品中,必须拿出三分之一作为“剑鱼”的抽成。没人知道这个规矩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执行的,也不会有人想知道,因为所有逾越这条底线的人,早就成为鱼腹中的一堆碎肉,或者当着众人的面投进火堆活活烧死,变成永远不会被上帝救赎的亡魂,孤寂的飘荡在海面上,等待漫漫无期的末日审判,而被凄厉的惨叫声折磨得汗毛倒竖的众人,心底对“剑鱼”的敬畏只会更进一层,明白自己应该做好的事情。
为了不被无关的人员看到海盗头目“剑鱼”出入城堡从而影响奈梅亨的名誉,莱昂纳多派自己的亲信找到他,趁着夜色从城外的秘道进来,一路上“剑鱼”都被蒙住眼睛,以防止万一他暗暗记下秘道的位置心怀不轨,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披在身上厚厚的麻布衣服遮住脸面,在走廊里即使有人看到,也会以为不过是个交不起赋税的可怜农民被抓来审问,这次同海盗的合作,哪怕在信奉富贵险中求的莱昂纳多看来,也是最冒险的一招,必须处处小心。
房间里沉默了许久,身处其中的人好像都在想着心事。莱昂纳多敲了敲自己的拐杖,似乎养足了精神,从打瞌睡的状态中醒过来,眯缝着眼睛皱眉头;公牛怒目圆睁的盯着不讨人喜欢的海盗,手里始终紧握武器,防止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对海盗向来没什么好感;相比之下科勒倒是很镇定,但左手仍旧若即若离的搭在腰上,离挂在后腰的匕首不远,随时可以拔刀制敌;汉斯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紧张的捏着门把手,时刻准备开门求援,让外面的卫兵冲进来控制局面;我应该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一个,用手指抠着桌面底下没有打磨光滑的细木屑,无聊的扫视屋子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他们都太紧张了,即使是个声名狼藉的海盗头目,此刻也不过一个人站在这里。
看看火候差不多,我清清嗓子,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这边等待着,弄得我倒有点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北海的‘剑鱼’,真是大名鼎鼎,有多少贵族悬赏丰厚的要取你的项上人头,你竟然有胆量来到我的城堡,果然胆识过人不同凡响。”我笑眯眯地对毫不顾忌直勾勾瞅着我的海盗说道,似有似无的逐渐加重了语气,想在开始正式谈话之前杀杀他的威风,以便能占得上风。
不过“剑鱼”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老油条,奈梅亨公爵既然能不辞辛劳的派人找他来这里,就说明绝对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在没有完成任务之前,自己的安全是能够保证的,没准还能利用这个机会讨价还价,多争取一些有分量的条件保证;据说这个奈梅亨公爵很有钱,并且正在开展同多国的海上贸易,来来往往肯定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也许这次把他交代的事情办好,是个难得的晋身之机。
“公爵大人的急公好义的名声早就在北海两岸广为流传,何况还有莱昂纳多大人的引荐,我自然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在行踪如此诡秘的情况下都能找到我,公爵大人如果要杀我,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送我去见上帝。”“剑鱼”现在的表情我很不喜欢,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挤眉弄眼的很轻浮,不过我喜欢聪明人,同他们合作只要摆清楚双方的利益和义务,后续的操作便不用担心。
“你是个聪明人。”我决定先试试亲和路线,于是咧开嘴笑了笑,但仍旧不准备让侍从给他落座,现在的自己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满脑子平等思想的愣头青,已经懂得用身份的悬殊去从心理上压迫对方,“听说你在这一带沿海很有权威,几乎每一条出海的船只都必须缴纳一定数量的赎金才能顺利通过,否则不问国籍和主人,一律杀人越货,凿沉以示惩罚,奈梅亨没少在海上做生意,难道也要交钱买平安不成?”说到这,我用眼角瞟了瞟公牛,后者心领神会的往前两步,庞大的身躯给了对手无形的压迫。
“剑鱼”贼溜溜的瞅了眼逼近自己的公牛,眼珠子飞快的转了两圈,但却没有往后退一步,反倒镇静自若的回答:“每艘船都要交钱,这是海上通用了几百年的规矩,以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他还没说完,公牛大喝一声暴起将其压在身下,匕首锋利的尖端距离他倏忽缩小的瞳孔只有难以计量的距离!
“规矩?我喜欢规则,这样能让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明白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永远也不能做,就像被你活活烧死的那些触犯规矩的海盗,用生命证明了逾越底线的代价。”我不动声色的把玩着酒杯,好像根本没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学着电视里气度非凡的君王,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你也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世界需要规矩,但规矩必须由强者制定,在你我之间,我是强者,所以你没有大谈‘规矩’的资格,要学会俯首帖耳的顺从。”
“剑鱼”的额头上冒出冷汗,不停地顺着脖子往下淌,他也许并不是因为我的话感到紧张,而是被越来越接近的匕首吓得失去了镇静,虽然他自诩胆识过人,但仍旧惧怕死亡。“我想我明白了,尊贵的公爵大人,您说我做,这是我的承诺,由至高无上的天父作证!”眼瞅匕首就要刺入瞳孔,“剑鱼”扯着嗓子大声尖叫,语气里已经找不到刚才的从容镇定,变回了普通人都有的怯懦。
“我不相信你的保证,因为你没有信用可言。”我微笑着走到他身边,从上到下俯视他那张被恐惧扭曲变形的脸,从怀里的口袋取出一个造型别致的黄金十字架,在他面前轻轻地摆了两下,“你认识这个吧?彭杜克岛?”
“这是我的宝藏!”对于一个海盗来说,亡命生涯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理由就是像喜欢收集闪亮物品的巨龙一样疯狂的聚敛财富,而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同自己几百年后的小辈差不多,会找个没人的小岛将这辈子攒下来的财宝埋起来,而我手上拿的,正是莱昂纳多通过自己潜伏在海盗内部的线人找到“剑鱼”藏宝的海岛后,派人去全部运回的财宝中的一部分,所以海盗头子才会如此的情绪激动。
“没错,还有剩下的金银珠宝,让我不得不对海盗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刮目相看,奈梅亨既然能找到你的宝藏,便有能力将你的团伙一网打尽,剩下的话就不用我再多讲了吧?”我拎着十字架拍拍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一字一顿的说,“怎么样?这次的事情就当做入伙的投名状吧,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会渐渐明白,我是一个比你还要心狠手辣的存在,别跟我玩心眼,否则会输得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