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大雨只剩下叮咚的呢喃,空气清新的好像新洗的毛衣,暖暖的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太阳终于姗姗来迟的从慢慢散去的乌云中间露出自己光彩照人的笑脸,天地的污秽全被造物的水龙头冲洗干净,浓稠的血水稀释为淡淡的一缕,汇聚成流淌进低洼处的水沟里,远远望去的纵横沟壑仿佛精灵袖珍的水乡泽国,淋湿翅膀的蝴蝶灰头土脸的搅在泥浆中,把美好的事物变得肮脏,这向来是人类的拿手好戏。
我瘫坐在一匹战马的尸体上,浑身上下没了力气,任凭泥水浸染着裤管,前后左右都有来来回回忙碌的奈梅亨士兵,他们在遍地的死人里寻找一息尚存的战友,或者结束某个还没死透敌人的性命,缴获的盔甲武器堆积如山,枕藉的尸体很快让人扒得精光,连块遮羞的兜裆布也没留下。我看见一个死不瞑目的丹麦人张着僵硬的嘴,为了脱掉一件下摆残破的锁子甲生生的被掰断了胳膊,当然,他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但那咧着的嘴似乎仍旧在愤怒的呐喊:“报仇!报仇!”
射杀斯文的弓箭就放在脚边,这是一柄从威尼斯进口的东方复合弓,经过科勒的精挑细选,反角材质用鱼胶粘合,无论是射程还是威力均无可挑剔,身着锁子甲的斯文正是殒命在此弓之下。我摸着它光滑的弧形弓身,到现在还惊讶于自己一气呵成的动作,虽说跟着科勒练习了很久,可惜我的射术仅仅停留在十步之内命中酒桶的水平。能够众目睽睽之下准确射伤斯文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没人知道我最初瞄准的目标是他的眉心,扎进胸口完全是歪打正着,确切的说应该是胸部和腹部结合的位置,除了给他造成点疼痛并无大碍;其实真正置斯文于死地的并不是我。而是随后射出第二箭的罗洛,疾劲的破甲箭贯穿半个心脏,一直没到只剩翎羽,斯文也在这个瞬间失去了全部生命的活力,踉跄着倒在身边的侍卫怀里,带着他的野心沉入永恒的黑暗。
“听说您用弓箭击杀了他?”雅罗斯拉夫气鼓鼓的推开拦着他的侍从,把战斧狠狠地摔在地上,活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没错,就跟公牛暴走的时候一个状态。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
“你说的是谁?”我明知故问的皱着眉,装作不了解的样子,没想到却更招致柳蒂奇首领的反感。
“您知道我说的是谁!丹麦的斯文国王!”雅罗斯拉夫盯着我躲闪的眼神继续说,“既然做了您为什么不敢承认?当众击杀的时候您怎么没想到自己会害怕?我想要您的解释,公爵大人。”
我弱弱的回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垂下眼帘。毕竟用弓箭杀死一位国王不是那么光彩的事情:“我只想尽快结束战争……”
“那您就应该堂堂正正的提出决斗或者光明正大的击败他,斯文虽然是敌人,但他也是一名有尊严的武士,却没有获得体面的死法,再不能由瓦尔基丽引领着前往奥丁的英灵殿了。”柳蒂奇首领颓然的坐在一边,默默地叹了口气,“做出这样的事该如何让丹麦人信服您的统治?不仅如此,也许瑞典人和挪威人听说了也会对奈梅亨的权威嗤之以鼻,这些维京武士向来尊重传统,信奉古法。”
“当时情况紧急。我确实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假如斯文跑掉以后的事情会变得愈发难以控制,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至于瑞典人那边,他们还得忙着收拾丹麦人留在奥尔廷的残军,没工夫理会斯文是否体面的战死,失去奈梅亨的支援,他们压根打不了胜仗。”我拍拍身上已经干了的血痕,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都抖落不掉,最后只得放弃,“关于这次讨伐,我自会寻找说得过去的理由,给世人一个说法,以此证明奈梅亨征讨和施行统治的合法性。”
雅罗斯拉夫心不在焉的听我讲完,一边摆弄着他心爱的小手斧,一边啧啧的咂么着嘴唇:“也罢,成王败寇,没人会关注死去的亡魂,我担心的是您身边的人,罗洛,他将背负一辈子‘弑君者’的骂名,他们身份相差太悬殊,又是在双方士兵的注视之下,斯文毕竟是个国王。”
我扭头望着忙忙活活指挥士兵打扫战场的罗洛,这个旺财托付给自己的小儿子,一直兢兢业业的履行职责,心中不由得充满歉疚,他不过践行了效忠的承诺,紧紧追随自己的领主,所作所为无可指摘,却可能替我背负一个人人唾弃的骂名。“我会通过教廷还他公道,斯文不是什么国王,顶多算个成功的海盗头目,而且还是十恶不赦的渎神者,杀死他完全出于虔诚的基督信仰和上帝战士的天职。”我尽量把音量提高,以便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斯文笃信异端亵渎上帝,人人得而诛之,教廷的使者正在路上,他带来了教皇霓下的敕令,奈梅亨的战士们,你们是在捍卫神圣的信仰!”
“赞美上帝……”一个微弱的声音由远及近,汉斯牵着自己的战马走过来,在胸口划着十字,在他的带领下,其余的人也纷纷低头虔诚的祷念,“赞美上帝!”“上帝保佑!”此起彼伏,雅罗斯拉夫拽着胸前的十字架久久的凝视,此刻他在心中想着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有那么一丝对奈梅亨公爵的叹服,这也算是我为了在中世纪的猛兽森林里能活下去不得不学会的被动技能——玩弄权术、颠倒是非。
被包围在波鲁普的丹麦人没有一个投降或者受俘,甚至在斯文被击杀后仍旧负隅顽抗,流尽胸膛全部的热血,追随自己的国王去了天堂或者瓦尔基丽的英灵殿,谁知道他们真正的信仰是什么呢?这些最后的维京人一面给自己戴上镀金的十字架虔诚供奉上帝。一面在暗地里又偷偷的纹上古老的图腾祈求奥丁神赐予力量,他们代表着传承千百年的维京精神,效法那些驾着龙头战船威风凛凛的祖先,如花火般燃烧自己的生命,绽放耀眼的璀璨便归于尘土。终于成为遥远的历史;他们难料身后事,也许子孙们再不会记得浩瀚的冰洋上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先祖曾经来过,再不会流连奥丁神的圣殿,再不会骄傲的昂起头称呼自己为“维京”,但他们不后悔做过的事情,“我来过,我看见,我选择。”被长短武器逼迫环绕身负重伤的最后一个丹麦武士释然的微笑,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那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次绚烂的新生?
“都厚葬了吧,按照维京人的传统。”我拾起雅罗斯拉夫的战斧放到他手中,迎着后者疑惑的目光,“除了你还有谁更合适吗?他们都是不屈不挠的英雄,与我只是立场不同。可悲的是做了旧时代的陪葬品。”
柳蒂奇首领眯着眼睛接过自己的武器。款款的舒了口气,眉毛不易察觉的挑了挑,低声喃喃自语:“新时代的降临真的要伴随着杀戮吗……”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更没有时间为失败者唏嘘哀叹,丹麦是奈梅亨崛起的第二个猎物,既然已经吞进腹中,自然再不会因为对猎物奋勇搏斗的佩服和要吃掉它的愧疚而放弃捕食,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容不得执行者去品头论足,唯有聚精会神。迎接未知的挑战。
教皇的特使是新任亚琛大主教亚历山德罗的心腹米凯兰杰洛神父,西尔维斯特二世霓下入主梵蒂冈后便立刻任命跟随自己多年的意大利籍神父亚历山德罗为亚琛大主教,贵族们都将这一做法视为教廷对帝国的继续臣服,多年来亚琛大主教都由教皇亲命的意大利人担任,语言不通、习俗不同、有没有盘根错节的本地关系,大主教只是摆在教堂里供人膜拜的傀儡,表示梵蒂冈无意插足帝国政治的姿态,亚历山德罗大主教深居简出的生活更是证明了这点,据说大主教唯一抛头露面的行为就是每月去广场上施舍穷人,以宣示天主普度众生的仁慈。
但没人知道一副彬彬有礼面具下大主教的真实嘴脸,他是某位意大利贵族的私生子,有着对数字天生的敏感,在法兰西的伯雷尔伯爵访问罗马的时候被家人托付给当时还叫做热贝尔神父的教皇霓下,师从其学习多年并相依为命的熬过科隆暴乱和困于兰斯十三年孤苦无着的艰难生活,看似苦海无边的人生随着热贝尔神父最终继位教皇而平步青云,亚历山德罗大主教如火箭蹿升般获得一个个头衔,成为教廷派驻帝国的最高宗教代表。他不仅仅是教皇的心腹,也是霓下同奈梅亨之间的联络官,负责情报的传递和解送我付给教廷的年金,必要时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帮助奈梅亨化险为夷,可以依据情况的紧急程度做出预判而先斩后奏,毫不夸张的说,他是我的秘密武器。
米凯兰杰洛神父长着一张欠揍的鞋拔子脸,下巴尖得像个假人,举手投足间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姿态,他带来了我最需要的东西——一份盖有教皇印玺猎杀异端的敕令(别问我为什么主教那里有教皇的印玺,还记得之前的空头支票么?),这无疑为奈梅亨的军事行动给出合法的佐证,解开了士兵们心中的疑惑,也让那些观望着传播流言蜚语的贵族们闭上了嘴,至于奈梅亨是*裸的吞并还是道貌岸然的讨伐,没人关心遮羞布下的真实面目,在这个时代,说得过去即为事实。
斯文国王战败身死的消息很快造成连锁反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各种情报源源不断的汇总到我的桌上:瑞典人在惊讶夙敌败亡之余马上缓过神来,联合从莱斯岛回师的安农德王子以及草包挪威国王奥拉夫,通过几场艰苦的战役终于消灭了丹麦军队;力量真空的莱斯岛迅速被“剑鱼”埃布里占领,他为自己的“海盗王国”找到了新的“首都”,也基本控制了卡特加特海峡;奥尔堡和奥胡斯的两位丹麦贵族分别自立为王,但很快在兵临城下的奈梅亨军队面前缴械投降,自此整个日德兰半岛归入奈梅亨公爵治下,同我在维尔拉岑的领地连成一片,尤姆斯的商站被废弃,弱化成北海——波罗的海贸易的中转港,诺伊施塔特的商业地位愈发巩固和凸显;控制菲英岛的欧登赛伯爵和西兰岛上最有话语权的克伦堡伯爵尚在观望,但即便他们联合起来也很难对抗奈梅亨的铮铮铁蹄,归顺只是时间问题;唯有在英格兰的丹麦人命运难测,失去依靠的定居者人人皆成惊弓之鸟,有传言撒克逊国王埃塞尔雷德二世准备屠杀这群可怜的人,拒绝继续缴纳耻辱的丹麦金,自诩“维京继承人”的北方两国挟大胜之威当然恼羞成怒,战争的阴霾重新笼罩不列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