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月亮和家乡的不一样,它虽然又大又圆,却亮的毫无特色,没有澎湃的情感,光芒闪烁显得相当呆板和木讷。我坐在冲向台伯河的阳台栏杆上,望着当空一轮明月,突然分外想念千里之外奈梅亨的家人。
今天是9月25日,圣马太节后第四天,距离我率军从康斯坦茨出发已经整整过去一个半月了,这一路来的征程磕磕绊绊,无数勇士长眠在异国他乡的土地,再无法回到亲人的怀抱。但他们的付出是值得的,因为奈梅亨正站在前所未有的高度俯瞰整个世界,我发誓要带每位捐躯的战友回家,罗马是伟大而辉煌的,可惜这里不是家,这里是争权夺势者的坟墓,也将是我的坟墓。
入秋的天气早晚微微有些发凉,得在长袍外加件薄披肩抗风,否则肌骨生寒,得了感冒就不好了。入秋的天空依旧晴朗、湛蓝,像极了人们的好心情,愈发清爽和惬意,城中街道两旁的树木有的黄了叶子,有的还绿油油的,多彩的颜色交相辉映煞是好看。通向宅子大门的甬道种着的石榴结了满树,红彤彤的表皮仿佛蜡染的纺布,摸一下便会染了双手,贪吃的比尔斯摘下两颗尝鲜,酸得他差点吐出后槽牙,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王戎路边苦李的典故,不禁莞尔一笑。
宵禁的罗马格外安静,甚至颇为冷清,河对岸的码头停着不少摆渡的航船,这段时间以来战事连连,转口贸易几乎陷于停滞,与之相关的酒馆、妓院也门可罗雀,太阳下山就早早闭门了事。面对这万家灯火,难免让人心中产生些许失落,现在的奈梅亨也该是收获的季节了吧?从城堡面向河湾的大窗户望出去,田野里金黄色的麦浪随风起伏,农民正喜悦的弯腰收割一年的幸福;来自远方的商队穿过笔直的石板路进到城里。驮运货物的骆驼勾起了孩子们的好奇心,追着这长相奇怪的巨兽奔跑嬉戏……我裹紧了身上的披肩,惊讶于已为人父的自己竟如此多愁善感。
科勒他们的东路军这几日陆续传回消息,经过几场艰苦卓绝的战役。终于在罗斯平斯原野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彻底击溃维罗纳藩侯的叛军,那位总是眯着一双直放精光老鼠眼睛的伦巴第人走投无路,被自己亲近的侍从割了脑袋,丢下肥胖的身躯曝尸荒野,宣告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叛乱正式结束。
罗马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接手大部分沿亚得里亚海的港口,作为公平交易的筹码,维比乌斯和理查公爵各退一步,彼此保持极大的克制和忍让。那不勒斯被当做投桃报李的回报丢了出来,诺曼底人欣喜若狂的吞下这块肥肉,将他们位于卡拉布里亚的小小据点和富庶的那不勒斯连成一线,逐步建立起稳固的后勤基地,远征西西里这一宏伟目标提上日程。本狄尼克主教同新当选的教皇奥多西斯——现在称作约翰十七世达成谅解。前者取得在占领城市的传教权,而后者在双方协商的基础上从梵蒂冈派驻神职人员或者准许由本狄尼克主教自行委任,这在梵蒂冈与君士坦丁堡交恶而互不往来的多年里堪称破冰之举,约翰教皇无疑在通过友好的行为释放和解的信号。至于那个谜一样的丘扎拉祖主教,他果然谢绝了枢密院首席红衣主教的任命,自请前往新皈依的马扎尔斯蒂芬大公那里担任教区主教,用他的话说:“这是上帝仆人的本分。”
在离开罗马履新之前。我邀请丘扎拉祖主教短暂赴宴,两人就着简单的酒水凭栏而立相谈甚欢,这位睿智的老人始终将自己云遮雾罩的掩着,仿佛高耸入云的山峰,光是往那里一站便深邃迷离,望而仰止。
“马扎尔人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百年前他们的祖辈曾骑在马背上骚扰了整个欧洲,时至今日仍令不少老辈人谈之色变。”我关切的劝着老主教,希望这位尊敬的老人能改变想法,“那里的条件太艰苦了,夏天蚊蝇肆虐。冬季严寒刺骨,吃的是腥膻牛羊,喝得是煮熟的羊奶,大人,您岁数大了,该享享福,别去自讨苦吃。”
老人家欣慰的笑着,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显得神采奕奕,我们虽然交往时间不长,却是相当亲近的忘年交:“让我说些什么好呢,公爵大人?谢谢您善意的提醒,但我自打穿上教袍决定献身上帝的那天起,早就将个人的荣辱生死置之度外,人的命运都是上帝安排好的,这条路是我必须要走下去的唯一的路,无论过程多么艰苦,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我终究会回到上帝的天国。”
这位老人的一番话令我肃然起敬,心里已经服了,可嘴上仍坚持着:“您会把自己交代在那的……”
“上帝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带我到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他的名引导我走正义的路……”老主教不再回答我,他倚着栏杆,凝望落日余晖笼罩下的罗马,表情安详静谧,亲切如自家慈祥的老爷爷,口中喃喃吟诵着圣经中所罗门王之父大卫王赞颂天主的诗篇,“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当一切都将成为过去的时候你得到了什么? ”在老人舒服悦耳的声音里,我心境渐渐平和,找到了一直以来彷徨心灵的安宁归宿。
月上三竿,噩耗传来的时候已至午夜,罗洛戚容惨淡的将我从睡梦中摇醒,借着窗外透进的熹微月光他的脸在睡眼惺忪的我看来颇为扭曲,很容易吓个半死,“给我个不揍你的理由,快点!”我没好气的嘟囔。
“大人,出事了……”罗洛颤巍巍地取出一封皱巴巴的羊皮纸递给我,然后转身去找蜡烛和火石。
出事了?我浆糊一团的脑子瞬间恢复清醒,摸索着扯开羊皮纸的漆封,飞速的遴选可能出事的地点,罗马市民暴动?可外面静悄悄的,不像出大事的样子;梵蒂冈有了状况,不甘心失败的野心家反攻倒算?也不太可能,我抻脖望了望山顶圣彼得教堂橘黄的长明灯,迅速打消这个想法;维比乌斯的军队和诺曼人发生冲突擦枪走火?我转着眼珠,思索联系整件事情的蛛丝马迹,很快确定了这一猜测。
罗洛用一只手罩着如豆摇曳的火苗,把蜡烛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表情依旧如丧考批,丫的啥也不说还一脸纠结,真是讨厌至极,我白了他一眼,迫不及待的展开信件,视线突然落到其中的一行字上——“……城堡遭到敌人的猛烈攻击……”顺着这行字往上,段落开头赫然写着——“奈梅亨……”
我的世界失去任何感觉,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眼前漆黑如墨,耳畔一片忙音,是的,“奈梅亨城堡遭到敌人的猛烈攻击!”有人在威胁我家人和领民的生命!我嘴里干干的,好像沙漠里长途跋涉弹尽粮绝的旅人,“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神经质的念叨,一把抓住罗洛的肩膀使劲摇晃,仿佛在寻求答案似的,“有延森的军队,还有博杜安伯爵,还有汉诺威公爵,还有亨利陛下……应该万无一失!不可能有人穿越重重阻碍攻击城堡的,这敌人到底是谁!”罗洛无辜眨着眼睛,回过神来的我赶忙拿起滑落的信件接着读,“……弗兰德的军队骗开外城城门,对城中军民发起惨无人道的屠杀和抢劫,然后付之一炬,整个城市陷入熊熊燃烧的火海,枕籍的尸体甚至堵塞了护城河,每道沟渠里都流淌着红色的血水……博杜安伯爵派人致信瑟琳娜夫人,要求她立刻命令城堡中的士兵放弃抵抗,并保证不会侵犯奈梅亨公爵的居所……夫人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侵略者——这位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父亲,宣称自己是奈梅亨的主母、公爵夫人和子民的母亲,这些称号背后的意义已经超过父女亲情,她绝不会要求自己的士兵放弃抵抗向奈梅亨的敌人敞开大门……交涉失败后弗兰德军队发起猛攻,他们拆毁码头搭建投石机,使用烧毁房屋的残垣断壁和堆积如山的人头轰击城堡……经过两天两夜的苦战,被收买的叛徒趁瑟琳娜夫人因困倦熟睡的时机偷偷打开城堡大门,蜂拥而入的弗兰德士兵随即开始大肆砍杀,瑟琳娜夫人命令自己的侍女顺着密道将小马丁护送出去,自己却选择用最忠贞的方式结束生命,向自己禽兽不如的父亲无言的抗争——她点燃了寝室蹈火而亡……”
“瑟琳娜!”热泪禁不住喷涌而出,我攥紧泪痕打湿的羊皮纸歇斯底里的嘶吼着,难以接受信中所说的现实——那个我挚爱的妻子、贤惠的内助、给了我儿子生命的女人,永远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