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不是在马背上而是乘坐马车旅行,我终于享受到那份久违的舒适,美人、美酒、美景……不一而足,犹太商人巴鲁赫相当有风度的邀请我同车而行,借着轻摇慢颠,我迷醉在侍女婀娜的身段和飘香的酒浆里难以自拔。
“这真是一片富庶的土地啊,您说呢?”巴鲁赫半醉半醒的倚在窗边,盯着外面缓缓后退的风景喃喃自语。
“什么?您说这里吗?”我揉了揉惺忪迷离的梦眼,撩开车窗悬挂的纱帘大概扫了扫,商队正经过一条山岩嶙峋的低矮峡谷,远处高地模糊着几个人影,好像在忙着抢收庄稼,村庄凋敝、满目疮痍,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所谓的富庶,“您眼花了吧?这还叫富庶?征服者的铁蹄一遍遍铮铮而来,饶是流蜜淌奶的迦南也会踏得粉碎,您去过那么多地方,怎会看上这里?”
“我是去过很多地方,英格兰、诺曼底、勃艮第、阿勒曼尼亚,甚至远达君士坦丁堡和埃及,比这里土地肥沃的倒见识了不少,大川大河、万里平原……可哪都赶不上意大利的得天独厚,上帝果然眷顾这片神选之子的乐园。”他的瞳孔放出商人特有的闪闪发亮的精光(我脑海中怎么出现了当年艾萨克得知自己获得独家专营权时的模样),像极了瞄准猎物准备行动的猛兽,“在地中海的文明世界里,意大利便是独一无二的中心,王冠顶端璀璨的明珠,仿佛上帝的金漏斗,可以汇集四面八方的财富,谁拥有它,就等于拥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您说,这还不算富庶之地吗?”
巴鲁赫的声音低沉又富有磁性,将一个中年男人深不见底的魅力展露无遗。循循善诱的把你拉进不切实际的憧憬之中,刹那间便幻想着从天而降的金银珠宝将自己埋没。我咧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口水流到手背上才恍然惊觉。“对不起。实在太失礼了。”我忙不迭擦着嘴角,不好意思的连连道歉,“我被您所描绘的场景所吸引,‘上帝的金漏斗’,呵呵,绝妙的比喻。”
“世人没有不贪恋财富的,上至高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皆不能免俗,您用不着害羞。”巴鲁赫一副很了解的样子,说也奇怪,这些话从他嘴里讲出来让我感觉分外舒服。紧张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和太多人渣打过交道,麻木于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处事待人,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位正直谦逊的绅士了,即使他是个为异教徒效力的犹太人。“科尔多瓦……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我突然很想了解他口中惹人心驰神往的神秘国度,“恕我粗鄙无知。不知道它所在何方。”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它在山的那边和海的那边,你们这些北方人很少注目的角落。”他轻轻放下酒杯,似乎忆起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嘴角不自觉的向上勾起,相信每个提起家乡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带上这副表情吧,“科尔多瓦位于流淌着似火热情的伊比利亚,阳光和煦、温暖如春。统治者哈里发陛下英明神武、胸襟开阔,在他的治下,各民族平等相处,各宗教自由传播,无论你是萨拉森人、法兰克人、拉丁人或者犹太人,也无论你的主神是上帝、耶和华、真主或者其他任何灵物。科尔多瓦就像一位温暖慈祥的母亲。怀抱感化这世界所有的不公正和黑暗,它是爱好和平之人的乐土与天堂,看看我这个卑微的商人,能得到如此的财富地位不正是活生生的写照吗?”他张开双臂,自豪的展示给我看。“可惜基督世界不喜欢卧榻之侧酣睡着奇怪的民族,即使它温柔的像一只小猫般无害……对不起,我并非针对您和您的信仰,只是对某些打着道貌岸然旗号烧杀掳掠的混蛋恨之入骨……北方的几个基督教国家接二连三对我们发动侵略,破坏百姓来之不易的安详和平,他们仿佛一群穿着上帝战甲的恶魔,贪婪的肆意妄为,玷污自己的信仰和忠诚,逼得丈夫失去妻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母、父母失去孩子,人人流离失所,家园沦为地狱……当老实的农民因为愤怒握紧钢刀,装备再精良的骑士也如风中柳絮般飘摇,英勇的保卫者一次次击败莱昂、卡斯提尔、纳瓦拉、阿拉贡、巴塞罗那及其走狗的联军,虽然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我们彻底赶走了侵略者,并让这些强盗仓皇北顾,再不敢随便欺负真理的国度,想想可笑,有些时候,和平竟需要战争来捍卫。”
听完他的故事,我良久沉默不语,是啊,该说些什么好呢?千百年来的民族宗教矛盾怎是三俩句话能掰得清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妄论孰对孰错呢?文明就一定要战胜野蛮吗?在基督徒和异教徒之间,究竟谁是野蛮谁是文明呢?我打了个冷战,不敢继续琢磨下去,历史上多少先贤智者均未思考出答案的问题,何必苦苦纠结?“所有捍卫自由权力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我斟酌着说道,“上帝的子民或是异教神明的信徒,擅动嗜杀者万劫不复,仁慈平和者颐享天年,这是规律,对错只此一念。”
“对错只此一念?”巴鲁赫瞪大眼睛,重复着我刚才的话,“我终于能够确定,您是位高贵且明事理的绅士,基督世界为数不多的精英,请容许我借这杯薄酒向您表示由衷的钦佩与感敬!”他双手托着花纹繁复的鎏金酒杯,稍稍放低同我碰杯,“我可以对您使用平语吗,朋友?”
“那是我的荣幸,朋友。”我仰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同这些性格豪爽的异教徒交往,彼此做了朋友几乎标志着你获得对方的认可和他所有的人脉资源,今后将行事方便畅通无阻,我能不心里偷着乐吗?
“放心,你将平安抵达热那亚,我的朋友。”犹太商人的笑容愈发温暖,这里面满含信任和赞赏,我甚至痴痴地寻思,与一位腰缠万贯的绅士平辈相交,那自己岂不也成了高贵儒雅之人?
酒逢知己,千杯不倒;话不投机,半句嫌多。接下来的旅程,我和巴鲁赫天南海北的畅所欲言,虽然学问上远不如他,好在我多了千年的知识累积,谈吐见地往往系出旁门却鞭辟入里,很是令对方啧啧称奇、刮目相看,几番你来我往,情谊愈深,渐渐心神相通,成了忘年之交。
车轮骨碌碌的滚滚向前,窗外月朗星稀,皎洁的银芒款款而落,装点着雅致安静的异国三更。借着马车的颠簸摇摆和酒至微醺的恰到好处,巴鲁赫早已沉入梦乡,和衣卧在窈窕侍女的大腿上,发出轻不可闻的鼾声,临睡前我礼貌的拒绝了侍寝的美女,独自一人裹着昂贵的棉纱薄被蜷成一团,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每到夜深人静,我无数次挣扎着从瑟琳娜烧焦的尸体和小马丁绝望的啼哭中惊醒,冰凉的泪水沾湿衣襟,心痛到无以复加,对啊,无家可归,前路何方?
其实我心底始终存有一丝怀疑,没错,怀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和巴鲁赫聊得越深,这种感觉就越强烈——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大叔,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不仅仅是个追逐利益的商人那么简单!
“嘶——”马匹的惊叫如锋利的匕首般穿透长夜的寂静,随即传来羽箭纷纷的轰鸣,商队的护卫吆喝着组织反击,巴鲁赫在侍女的尖叫中醒过来,与此同时马车大门被人从外推开,木沙尔背面盾牌罩住身子,气喘吁吁地冲自己主子汇报情况:“老爷,我们遭到伏击,敌人数量不明!”
“莫慌。”犹太商人镇定坐起,还好整以暇的整理下衣冠,“科尔多瓦的武士对付一帮盗匪绝对绰绰有余,咱们千万别自乱阵脚。”他一把扯掉碍事的长袍,露出里面穿着的细密精甲(果然不简单!),“木沙尔,取我的弓来!”说完,他的目光落在抱头撅腚恨不得躲进板缝的我身上,突然扑哧一声笑开,“法兰克朋友,你何故如此慌张?怎么,对我的武士没有信心吗?”
“珍惜生命的人都敬畏死亡,阴阳异轸,岂有不怕之理?”我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随口搪塞两句胡编乱造的瞎话。
“哈哈,敢说敢做真丈夫,远非那些沽名钓誉色厉内荏的宵小可比。”巴鲁赫边笑边满意的点头,这时正好木沙尔的弓箭送到,他一把抓过,潇洒的蹬着车窗,羽箭转瞬瞄准上弦,“来来,试看我射术如何!”
“啊!”黑暗中的盗匪应声倒地,杀戮的快感更刺激生死裁决者兴奋异常,手上加快了速度,“嗖、嗖嗖!”巴鲁赫弦响箭至、弹无虚发,一壶箭眨眼见底,他得意的昂着头,嘴角一扯,像在挑衅的质问:“怎样?”
(昨天秋季电路检修,从早七点到晚六点停电整天,晚上又同好友小酌,耽误更新,该死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