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琳娜坐在我最喜欢的城堡大厅落地窗前,阳光透过粗糙的毛玻璃折射出朦胧的梦幻感,她戴着一顶当下流行的尖角丝绸帽子,鬓间散落几缕柔顺的长发,颤动的睫毛将整个面部轮廓装点得愈发灵动,她侧脸的剪影和背后温暖的光芒融为一体,美得不可方物。“到这来。”轻启朱唇,她张开双臂温柔的笑着。
总爱打嗑睡的胖奶妈把一个圆滚滚的小男孩放在铺有厚绒毯的地上,小宝贝正学着走路,还没办法靠自己站起来,蹒跚走了两步便摇晃跌倒,痛得抽了抽鼻子,然后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撒娇,祈求奶妈的帮助,可坐在椅子上的母亲拍拍手,再次鼓励他:“乖宝贝,别怕,到妈妈这来。”
小男孩认得妈妈的声音,虽然出生后的大部分时间都舒服的窝在奶妈怀里,但是他同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拥有天生的亲近感,血缘的亲情像条看不见的线,拴住世间陌生疏离的人们。小男孩手脚并用的往妈妈的方向爬着,口中哼唧谁也听不懂的牙牙之语,他攥紧肥嘟嘟的小粉拳,边爬边卖力的敲打地面,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充满力量似的,“哦,我的小马丁,上帝啊,快看看他有多可爱!”瑟琳娜慈爱的抱起儿子,爱不释手的在他脸上落下唇印,“我的小马丁长大后一定是个像父亲一样勇敢的骑士。”母亲对孩子拥有无限的疼惜和憧憬,因为那是她身上掉落的心头肉。此时的我像个局外人,只是安静的凝视母子间的真情互动,作为一个男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吗?
突然!一团黑影从房间角落的地面迅速升起,面目模糊却散发着狰狞和恐怖的气息。危险!我惊叫一声,可沉浸在幸福中的瑟琳娜根本听不见!黑影扼住她光滑的脖颈慢慢收紧,瑟琳娜被勒得青筋暴突、眼珠充血。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黑影的控制,“呃……啊……”她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用尽浑身力气挥着手,希望胖奶妈赶紧把儿子抱走,但意想不到的是,奶妈狞笑着拎起小马丁的一只脚,在瑟琳娜惊恐的注视下残忍的拉扯,孩子疼得哇哇大哭,她却撕得更加卖力,“去死吧。去死吧!”奶妈疯了一样狂吼,逐渐化成青面獠牙的恶鬼,背后生出黑色溃烂的翅膀!
“不!”我扑过去,直接栽倒在地,头皮传来清晰的痛感,眼前的事物交错变换,慢慢具象为现实。
“大人,您又做噩梦了?”罗洛关切的看着我,“起来清醒清醒吧,这一晚折腾好几次了。”
我苦笑着揉了揉脑门。手上黏糊糊的,估计磕破流血了,“是啊。眼袋沉的直往下坠。”当思念连绵不绝,便无异于噩梦般的存在,有时候执念太深,往往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你好些了吗?”他脸色看起来比昨天红润不少。
“小伤小病,无碍。”科勒故作轻松的笑着,生怕我不信还用力抻抻胳膊,“您看,早没事了。不影响拉弓。”他调皮的摆出搭弓射箭的姿势,“要是以后射不准。公牛保准会拿这个嘲笑我,绝不能给他机会!”
我知道科勒是想逗我开心。“那件事……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吃得消,毕竟得颠簸很久。”他的伤口好得慢,需要静养。
“哪有那么多说道,我以前可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现在不照样活蹦乱跳?”他无所谓的摊开手,“您去办自己的事情,余下的我来帮着搞定,等事成之后,再按照约定会合。”科勒说着,得意忘形的拍拍胸脯,正好打在伤口上,疼得他呲牙咧嘴,五官纠结的差点拧成一团。
外面亮天了,不过太阳尚未完全展示出威力,躲在地平线下含羞的梳妆打扮,天地间充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霾,人喧马嘶的吵闹声渐次响起,城堡又恢复了生机,伴随着这座城市一起醒来。
“怎么这么吵?”科勒皱着眉头问道,当然,他干橘子皮似的表情多半是由隐隐作痛的胸口引起的。
我撇撇嘴表示和他同样的困惑,这房间因为在走廊的最里面,所以并没有开窗子,点着壁炉虽然热乎,却闷得要命。
“咚,咚咚。”一短两长的敲门声急促有力,这是自己人发的信号,我走过去拔掉门闩,雷耶克轻盈的闪入,把托盘里的食物放在桌上:“厨房刚早起没做什么,我怕你们饿了,先随便拿点东西来。”他一一摆开干面包、昨晚剩下的布丁、冷掉的烤鸡和几颗微微发瘪的油橄榄,“我只找到这么点……厨房的那头肥猪倒藏得仔细,碗柜里除了点残羹冷炙之外啥都没有,该死!”
“外面怎么了?大早上就这么热闹。”我扒开干果的外皮,犹豫半天没能下口,索性丢在旁边。
“在准备刑场,待会要剐人。”他满不在乎的回答,“昨天商量好的那个。”
我掰开干面包泡在酒里,看着红色的酒液极富视觉冲击的慢慢浸透白色的纤维,不冷不热的说道:“替死鬼倒找的容易。”
雷耶克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他想必饿坏了,明明是给我们拿来的食物,自己却吃得相当开心,嘴里塞得满满登登,“知道今天要砍人,广场上早早聚集了赶来看热闹的百姓,每天过着死气沉沉的枯燥生活,砍人的血腥场面可比杀牛宰羊什么的刺激多了。”他咬碎烤鸡的骨棒,拼命嘬着流质的骨髓,能边谈笑风生的讲着杀人细节边大快朵颐的也就只有粗犷野蛮的北方汉子了,“现在你们听到的吵闹声,是犯人正被战士‘轮踢’,这是从维京时代流传至今的私刑。逃兵在处死前,必须蒙住头部让所有战友踢上一脚,表示他不再是一名受人尊敬的维京武士。这种做饭一者保全了逃兵家人的面子,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背上这口黑锅恐怕一辈子都难以抬头做人;二者大家不知道自己的战友是光荣战死还是做了可耻的逃兵,心中留有一份兄弟之间的感情总是好的。”
“你们诺曼人……搞事情挺有一套的。”这倒有些人文关怀情节的,我赞许的点点头,“趁着外面人多且杂,我出去办件事。”
“不行,太危险了!”科勒和雷耶克几乎同时否决,两人尴尬对视,科勒歪歪脑袋示意对方先说。
“您也说人多且杂,没准里面就潜伏着心有不轨的敌人。”雷耶克十分笃定的挥着拳头,“您可是他们的重点关照目标,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他停顿下,眼神在我和科勒之间来回移动,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谁能担待得起?”
原来是怕自己担责任。我哭笑不得的挑挑眉毛,“给我找件带兜帽的长袍,你看,混在人群中没谁会注意。”我比划着用兜帽盖住头的样子,“我要出去找个人,他是计划重要的一环。”
“……”雷耶克嚅嗫着终于没再说话,科勒舒展开眉头算是默认。
穿好长袍将整张脸埋进兜帽阴影的时候,雷耶克已经获得理查公爵的许可,等在走廊的入口,他远远看到我,马上找理由支开守在门口的士兵,同时隐蔽的指了指另一条走廊——那里通向仆人居住的楼层,过道尽头有一扇无人把守的小门,方便在城堡服务的仆役搬运食材和倾倒垃圾。
城堡的小广场人声鼎沸,两名背着盾牌的公爵亲兵押送头蒙口袋的死刑犯穿过拥挤的人群,旁边的诺曼战士发出如潮的嘘声和咒骂,为在自己中间出现可耻的逃兵而感到愤怒。蒙着头的犯人拼命挣扎,可负责押送的公爵亲兵像两把铁锁,死死剪住他的双手——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仍能体会到这个“替死鬼”深深的绝望与恐惧,被拔掉舌头的他无法辩护,又不可以立即结束痛苦,必须一步步接受死神降临的现实,我手划十字为他祈祷——做人就是这样,无非从一种绝望陷入另一种绝望。
城堡里的人簇拥着涌入外面的城镇广场,这里聚集着更多的人,房顶上、树上、阳台上、人叠人的肩膀上……到处都挤着前来看热闹的热那亚市民,喧闹的场面让我想起了电影里菜市口杀头的盛况,也是万人空巷一睹为快,为了抢个临街观赏的好位置,有钱人甚至一掷千金——人类是上帝创造的最复杂的生物,躯壳里具有两个极端的存在,仁慈的悲悯者同残忍的嗜杀者,分裂又集中,变态的统治这个星球。
死刑犯的出现让激动情绪积压已久的人们陷入疯狂,他们欢呼着、跳跃着、喝彩着,庆幸有机会欣赏难得一见的盛况,但没一个人去同情无助的犯人,关注他的反应、他的来历、他的家人,大家脑海里都盘旋着血淋淋的单词——“杀!杀!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