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刻来钟的功夫,苏澈也算彻底醒了盹,因为不小心把人家碗打碎了哭哭啼啼个不停的尹玉文也终于止了声,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屁股上多了好几个大脚印子,昨天才好不容易搓干净的小黑脸挂着天真的笑,也不知是遇了哪位贵人。
看了看路边已经被人拖走,却依旧留了一地的黑灰,苏澈心里也不由得有些犯愁,顺带看了眼自刚才就笑个不停的尹玉文,也不知道这傻孩子这么多年是怎么在这种随时可能死人的破地活下来的。
搓了搓下巴上的青须,苏澈突然向尹玉文问道:“在这赤岩城里杀人是不犯法的么?”
尹玉文一愣,嘴上的笑容也不由敛了些,在谈到这个话题时,即便是天性乐天的他也不由皱了眉头:“当然不是啊,可是这赤岩城的法律本就是由四宗二十一家定下的,刚来没有百年的赵国官府在这些大家族面前根本站不住脚,有什么律令也连府衙都出不了,所以那些大家族杀人也自然就算不上犯法了。”
一边说着尹玉文一边还有点挠头:“虽然我们这些小人物都跟那些大家族没个什么关系吧,可赤岩城的水源就在他们手里管着,所以权力自然也大,矛盾也就不少,每个月都有好几个人被他们活活烧死...我家隔壁的二陈叔就是因为一碗水被他们活活烧死的。”
尹玉文正说着,耳朵动了动,好像听到了什么,突然顿了嘴,也不敢抬头,立时站到道路一旁,深深鞠躬下拜,其余没时间躲回家中的行人也都像模像样的和尹玉文一般立在道路两旁深深鞠躬,尹玉文一边鞠躬一边给苏澈递着眼神。
苏澈倒是一脸无所谓,顺着尹玉文的眼神看了过去,是一队税卫打扮的巡逻兵士,白袍铁甲,只是这些兵士都在铁甲上涂了一层白料,而且样式也略显宽松,大抵是利于通风散热,一队十五人兵士身前铁甲上皆印着一道古体的‘曹’字印记,右肩肩铠上则烙着一个‘税’字,代表他们是城市税卫,专门负责向城内各大商户收税,然后护送税银上缴官库。
实际估摸着,应该是哪家的家卫。
看了这些税卫打扮的私人家卫,苏澈倒也没感到多稀奇,这年头家族覆盖朝廷的事虽然不多,但在赤岩这样的偏僻地方也倒不算多不可思议。毕竟天高皇帝远,这些家族势力作为一地土皇帝自然要把税盐铁酒握在自家手里,因此派出自家家卫充作收税的税卫也在情理之中。
苏澈看了也没什么反应,就那么站在驿店门前不动地方。
苏澈不傻也不是托大,因为他在第一眼扫去时也看到了几个同样笔直站在道路上的行人,虽说看这些人衣着模样大多非富即贵,但是苏澈自己也不是什么小人物,自然用不着对一群收税的点头哈腰。
‘踏踏踏...嗵’
兵士步伐齐整,虽然因为袍甲宽松的原因看上去略有些散乱,但队列却是十分整齐,脚下步伐同样一致,整齐的步伐看在苏澈眼中竟是有种前世华夏军队的既视感,尽管只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步伐,但依旧能让人能感受到这支队伍的纪律感。
若不是尹玉文以及一众行人的如此姿态,苏澈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一支队伍、这样的一群士兵居然会是人人畏惧的恶霸。
苏澈自认为自己年纪轻轻,眼睛应该还不算瞎,尹玉文脸上的表情根本不是什么面对英雄的尊敬,而是一种深入到脸部神经的畏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苏澈分明能看到,深鞠躬的这些人里,有不少脸皮正在抽搐。
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反应。
“这些,就是把人烧成炭的家伙?”
苏澈随意的问着,虽然同样站在路边,可站得笔直与深深鞠躬却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给这些代表城主收税的税卫一定的面子已经够够的了,自然也就不用再顾及其他,随口便问了出来。
可一旁矮身鞠躬的尹玉文哪敢回答,只能支吾着摇摇头,一个劲的使眼色,只是还没等眼色使尽,苏澈便感到身后就传来一声轻若烟吹般的脚步声。
“华姨?你怎么出来了?”
苏澈看了眼刚刚走近的卫队,又瞧了瞧素颜紫衫的姜华绣,不知她此时出来是个什么意思,闲的没事来看看热闹?
在苏澈印象中,姜华绣可不是这么无聊的人,甚至在能不露面时,姜华绣从来不会主动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这是个很不喜欢、或者说不习惯出现在其他人视野中的女人。
大概跟他们常年被追杀也有部分关系。
‘这些税卫...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苏澈默默想着,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也逐渐认真了几分,却始终没能看出这队税卫有什么特别的。
就苏澈打量税卫的这会儿功夫,这队税卫就已经自远处走到了尹玉文等人面前,俯视鞠躬众人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波动,好似早已司空见惯,反倒是在看到苏澈这个直立着的陌生面孔时,平淡得近乎僵冷的眼中起了几分涟漪。
当然,也不会有太多动作。
家卫终究也只是家卫,不管是城主府的家卫,还是四宗二十一家的家卫,最多也不过是些拥一定武力的下人而已,想要得罪这些对所谓的‘城主威仪’毫无所觉的贵人们,他们还不够格。
只不过,狗眼看人低这种话,说来总是有用的。
“嘎吱——”
好像是踩到了什么,为前的税卫队长僵硬抬手,苏澈站在三米外都能听见那关节间好似机械般的冰冷摩擦声,上百斤重的足铠踩在碎碗片上,发出一声难听的响。
本来照常鞠躬的尹玉文听到这声音,小身子顿时就是一颤,深深弯下的身子也不由得抖了一下,面向地面的小黑脸上瞬间变得煞白。
税卫队长的声音与他的动作很相配,冰冷而沙哑:“谁的。”
声音不大,明明是疑问句却偏偏被他用陈述的语气表达出来,怎么听怎么有些别扭,至少苏澈是不太喜欢。
抬眼仔细瞧了几下,这税卫队长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眼神冰冷,发丝灰白,额头刻着一道道深切的痕迹,一条足有半尺长的伤疤径直将他那深切的沟壑自中间完整切开,自天灵盖中心垂直而下,直没鼻根,整体估计有小指宽窄,想来这税卫队长也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厮杀往事。不过,跟现在都没什么关系了。
现在,他只是曹家的一个下人,一条凶狠的狗。
“碎片,是谁的。”
依旧是陈述语气,不过声音提高了不少,每个字都好似一个重重的鼓点,狠狠敲打在众人心上,五十米内每个人都感觉头顶多了把巨锤,每落下一个字时,巨锤都会狠狠向下敲打一次,冷汗浸透后背。
苏澈眉头一皱,虽然这所谓重压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压力,但从对方对罡气的利用就可以判断出这位税卫队长的实力境界。
这是个近乎先天的内罡巅峰境高手,对罡气的利用与变化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圆润而不失凌厉,没有百年的罡气打熬功夫是肯定出不来如此效果的,甚至普通内罡高手连将内罡覆盖方圆五十米都够呛,更何况是以声音的方式进行罡气压迫?
一个小小的税卫队长,居然都有内罡境界。
要知道,在之前的玉襄城里,越王府十六子嬴中未的几个府卫也不过是内罡的境界,更早前在燕平城甚至连见到一个凝气境都足以在民间称霸一方,锻体境中后期都能在几个胡同里当上老大了。
可在赤岩城中,苏澈却在大街上见到了一个内罡境的高手。
要知道,严格来说,苏澈自己也不过是内罡境而已,而且还只是内罡境初期,虽然对自己的绝世天资非常自信,但是苏澈也不认为自己能单手吊打这样已经在内罡巅峰锤炼近百年的高手,这是时间带来的实力层次的提高。
这样一个细节已经充分说明了赤岩城的底蕴。
不过一个人的人品如何,往往跟他的修为没什么关系。
“没人回答。”
声音依旧沧桑而沙哑,税卫队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从旁边拽出一个鞠躬的平民,扔在地上,扎了他一屁股碎渣,刺得满地的血,可是那被扔在地上的平民明明痛的脸都憋紫了,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连嚎啕都没有,就是咬牙死死的憋住。
税卫队长随意的扫了他一眼,并没有继续难为他,而是走向下一个,拽来,甩出,再拽,再甩,一气抓了三四个,可这些人却个个都憋着疼,一句话都不敢说。
那队长也没有丝毫意外,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情景,直到伸手抓向一个大概是新来的年轻人时才见到了反应。
“我看见了!”那皮肤粗糙的年轻人被队长拽的一个趔趄,差点一把扑在瓷碗碎片上,吓得全身都是一激灵,直到说出了这话才感觉抓住自己衣领的大手停了一停,百多斤的身子就这么生生停在了半空,被骇得满头都是汗。
“我真的看见了!”
年轻人许是怕这税卫队长不信,又重复了一遍,随后目光直接甩向低头鞠躬的尹玉文,手指干脆的一指。
“没错,就是他!刚刚就是他把碗打碎的!”
尹玉文顿时全身都是一哆嗦,小心的抬了抬头,立时感觉一道寒冷道极致的目光扫过自己,额头好像被刀刮过般,嗖嗖的疼。
不过尹玉文看向告发他的年轻人时却并没有太多怨毒恨意,反倒是多了一丝怪异的怜悯。
被提溜着脖领的年轻人好像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心惊胆战的向后看了中年人一眼,却惊愕的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税卫队长的语气不变,只是稍稍带了些上扬语调,就当是疑问:“你是赤岩本土人?”
年轻人哪敢说谎:“不不不不是,我是上月随商队过来的,我我就一个跑堂的..我...”
税卫队长并没打算让他多说什么,一把将他按在地上,随手在他四肢几个大关节上一扭,咔咔几声直接将其拧成了一滩烂泥,四肢大张着瘫在地上无法动弹,只剩一声声惨嚎在人群间回荡。
不过税卫队长并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反倒唤来几个手下,合力抱来一根不过六尺长短,一掌来宽的雕文赤玉柱,虽说这柱子不大,但看那几个税卫搬抬的辛苦模样,这玉柱怕是得有几千斤。
中年人没有多说,单手提来赤玉柱,一把嵌在瘫成烂泥的年轻人脊椎中心,直接将其碎裂殆尽,刚刚还在颤动的四肢登时没了知觉,只剩脖子以上还有感觉。
不过那被断了四肢的年轻人却宁愿死也不想看见现在这场景。
不知哪税卫队长到底呢喃着什么,只见他将赤玉柱扣入年轻人体内后,双手覆于柱顶,磅礴的罡气缓缓注入,雕刻在赤玉柱上的符印也缓缓燃了起来。
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燃烧。
六尺赤玉柱自柱顶开始,缓缓燃烧向下,炽烈的热度在年轻人惨烈到极致的嘶嚎声中将他燃烧殆尽,一团团近乎于白炽的火焰在年轻人身体上翻滚燃烧,脆弱的肉体在与火焰接触的一瞬便化作焦炭,甚至连烤熟的过程都没有。
而那只剩头颅还有知觉的年轻人则只能看着火焰吞噬自己的身体,燃烧自己的血液,焚尽自己的每一根毛发,直至生命的结束。
“明尊曰:背叛者,应入我焚烧地狱,永无轮回。”
一个年轻的生命,最终在中年人的祷告语中走向尽头,化作尘埃。
而周围的人们却都好似习以为常,依旧保持着那深深鞠躬的恭敬模样,就连刚刚被年轻人指出的尹玉文都没有丝毫例外,只是低着头,沉默着。
刚刚那句祷告语,是摩尼教的第三信条,也是每个摩尼教徒必须遵守的绝对规则,只要是在这个城市里,就必须遵守他们的信条。
这是规矩。
至于信条的具体内容?
其实也简单。
背叛者,死。
在听到那位税卫队长的祷告语的瞬间,苏澈便明白了一切。
至于那个年轻人为什么被定义为背叛者?
其实他死的也是冤枉,这些狂热教徒根本就不是为了找什么背叛者,也不是遵守什么教义,他们只是在强行找借口清除混在底层当中的无信仰者而已。
就像古代军管城市中的抽杀政策,在战时军队会让人们来抽签,不定时随便杀掉一定数量的人用以震慑平民,规整纪律,摩尼教信奉的也是这一套。
不过军管抽杀政策从来都是短时间,可摩尼教全认为应该一直持续这样的方式,这样就能保证人们永远和平,不会有任何混乱出现。
所以模仿抽杀政策,大力打压贫民中的无信仰者就成为了‘被抽杀’的对象,所有被抽杀的贫民都被当作杀鸡儆猴中的鸡,献给那些想要闹事的猴看,在生活方方面面中强行逼迫他们按照自己教义规矩来,以此将大量无信者改编为自家的外围教徒。
因此,大街上才会出现如此一幕,只是因为普通平民无法理解上层的这种考虑,所以才会脑补出各种各样的情节,直到后来民间甚至自己编出了一套说法用以安慰自己,如之前尹玉文说的‘神仙打架’就是众多脑补情节中最广受流程的一条。
只需影响其行为,便能引导其信仰,这是摩尼教的一贯作风。
想到这里,苏澈不由的低声喃喃起来:“这个曹家...跟摩尼教,有一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