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怪张嶷这些流民一惊一乍。
实在是这个乱世。
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实在是太血腥,太黑暗了。
人心隔肚皮,根本不知道对面的人在想什么。
甚至很多时候,一些人已经退化成畜生了。
甚至是畜生都不如。
虎毒,尚不食子。可灾民们易子而食,比比皆是。
菜人,这种可怕的名字,不知吓哭了多少小孩子。
某年,大饥,人相食。
在史书上,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七个字。
但这七个字的背后,有多少白骨露野、同类相食?
早已经数不清了。
地震,瘟疫,蝗虫,水灾,
仅仅灵帝在位二十年,这些可怕的天灾平均下来一年就有两次。
后来黄巾之乱,天下贼寇蜂拥,田地荒芜、尸骸如山,人口又锐减了一半有余。
再往后,群雄逐鹿,百姓遭殃,长安洛阳这两个最繁华的帝都,百姓都被屠戮一空。
十四年前蔓延全国的大饥荒,兖州最甚,是时谷一斛五十万钱,豆麦一斛二十万钱,人相食啖,白骨委积。
整个天下,仍然处于饥荒的阴霾中。人吃人的惨剧,仍在四下传播。
身处这个黑暗时代,有谁能忘?
或许只有后代那些丰衣足食,再也不愁吃穿的人,才会感觉这段历史过于虚假。
甚至是虚假的有些可笑。
他们自然无法体会,张嶷这群流民内心深处的恐惧。
恐惧,极深的恐惧,以及逃荒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遭遇的悲惨经历,都让张嶷这些人,尽可能把自身处境想的糟糕些。
更糟糕些。
他们做了最坏打算。
因为这个黑暗时代,没有人敢把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想象的多么美好。
老乡见老乡,尚且躲不开背后捅一刀。
更别提面对一群手拿武器的外乡人。
但是,他们也实在没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没有利用价值,甚至连身上的肉都没有。
一个个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好似一个个随风摇晃的骷髅架子。
那骷髅架子上,披着几块破布,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看着就渗人。
他们本就是社会的最底层。
没有比他们更低的了。
不如牛马,因为牛马可以耕地。
不如鸡犬,鸡犬尚可司晨守户。
不如猪豚,猪豚可以吃肉吸髓。
他们只会消耗粮食,甚至喂饱了之后,还有反噬主人的危险。
以他们的视角去看世界,世界是无比黑暗的。
以旁人的视角看他们,他们是一群危险的累赘。
流民的数量越多,愿意救济的人就越少。
喂不起,也养不熟,更因为这个年代,流民跟流匪本就是一个意思。
接济他们,就意味着接手了一个危险的、饥饿的、抱团的流民团伙。
张嶷此时此刻,无疑是激动地,是非常感谢这群荆州人的,相信其他流民也是。
眼下最需要的是粮食,是吃的东西。
什么吃的都行。
“那能不能给我们一些粮食吃呢?我们都快饿死了。”
张嶷站出来,对一个自称一大队队长的赵大,拱手行乞。
“稀汤也行,野菜粥也行,米糠、麦豆渣也行!老爷们行行好,给我们一口吃的吧。”
随着张嶷的请求,众多流民也纷纷露出乞求之色的看着四周村民。
但奇怪的是,面对这些流民的乞求,却没有村民拿出吃的。
他们只是朝着打谷场上的那四名队长看去。
为首的赵大,听到张嶷的请求后,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跟其他三名队长聚了个头,低声商议了片刻之后,这才来到张嶷面前。
“救济肯定是要救济的,但现在首先要做得是分队。”
赵大扫了一眼所有流民,朗声道:“我们要把你们分成四队,每个大队各负责四分之一。”
“分队?”
张嶷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四名队长就已经各自召集了几十名村民,开始瓜分流民。
“哥,我们该怎么办?”小石头此时走过来,拉了拉张嶷的胳膊。
张嶷回头,发现小石头一双大眼睛正看着自己,不远处的父母也看着自己。
“咱们先站在一起,首先保证我们被分到同一个……队里。”
张嶷似乎还不习惯‘队’这个奇特的集体称呼。
“哥哥说的很对,我们要在一起!”
小石头和张嶷父母对张嶷的话深表赞同,一家人紧紧拥在一起。
果然,如张嶷所愿,他们一家四口人都被分到了赵大的队里。
最终包括张嶷在内的两百多人,都站在赵大为首的几十名村民面前。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圣境山一大队的人了!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大队的集体一份子!”赵大朗声道。
此言一出,跟在赵大身后的几十名村民,纷纷鼓掌,露出欢迎的姿态。
差不多同时鼓掌的,还有其他大队的村民,因为他们的队长,都说了差不多相同的话。
面对赵大的欢迎,张嶷等人纷纷露出讨好的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恭顺、没有攻击性一些。
对于张嶷而言,不管是不是真的加入了这个集体,既然人家愿意收留,那自然是要想办法给赵大这些村民留下一个好印象。
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当刺头。
但,就在这个想法,正在张嶷脑海里盘旋的时候,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让张嶷瞬间炸了。
这句话,是从赵大口中说出的。
只听赵大用理所应当的口吻,如此说道:“你们老壮妇孺,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需要再细分一下!”
接着,赵大朝着旁边几十名村民指了指。
“你们几个,负责把老人聚在一起。”
“你们几个,负责孩子。”
“你们跟我一起,负责青壮年劳动力。”
这些话,说的无比自然,就彷佛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
但落在张嶷耳中,却犹如霹雳雷霆!
身为流民最怕的是什么?
除了被杀死之外,就是眼前这一幕了!
这些圣境山的村民,虽然愿意收纳流民,但他们只愿意收容劳动力!就是那些年轻的壮劳力!
像是老人,孩子这种无法提供劳动力的,只会消耗粮食的‘废物’,他们完全不需要!
要么,这些废物会被赶走。
要么,就是丢弃在村子边缘的乱葬岗上,任其自生自灭!
无论是哪一个,对于这些身残体弱的老人儿童而言,都是毁灭性的!
“弟弟!”
“爹,娘!”
张嶷的脑袋轰得一下就炸开了,只是伸出双手,一把紧紧的抱住了弟弟和父母。
张嶷心中非常清楚。
一家人自蜀郡流浪至此,若没有自己穷尽一切手段,拼命保护,年幼的弟弟和年迈的父母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此刻抛弃他们,就跟让他们送死没什么区别!
若是如此,这个圣境山,不待也罢!
“我们离开这里!”
张嶷咬牙道:“就是死,我们一家人也要在一起……”
“啪!”
张嶷话音未落,就被张嶷的父亲抽了一耳光。
满头白发的父亲,死死瞪着张嶷,呼哧着胸膛,用沙哑声音骂道:“愚蠢!死三个,还是死四个,我们分得清楚!只要你能活下来,咱们张家血脉就不会断绝!”
张嶷母亲则是一把抱住了张嶷,哽咽道:“儿啊,他们既然愿意收留伱这种年轻劳力,也是好事情。娘也看了,他们这里不缺粮食,生活肯定会轻松许多。你要好好活下去,尽早娶个媳妇。我……咳咳咳……我和你爹想办法带着你弟弟,再去别处寻寻活路。”
话没说完,她便重重咳嗽了好几声,显然是前段时间淋雨受寒,落了病根。
看着眼窝深陷的父亲,以及病痛缠身的母亲,张嶷喉咙动了动,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
小石头则是意识到了什么,此刻红了眼眶,只是在哭,没有说话。
他很懂事,知道哥哥只有留下来才能活命。
这会儿不光是张嶷这边哭成一片,其他的流民那边,也都出现了差不多的情景。
哀伤、悲愤、哭泣、痛苦。
真是一片愁云惨谈。
但像张嶷这样,能够一家人完完整整告别的,还是少数。
更多的则是孤单一人。
那些老人、孩童,能一路流浪者撑到这里的,数量本就不多。
此刻都面如死灰。
剩余的那些流民,也尽量都吸饱了肚子、撑起胸膛,一个个努嘴瞪眼,努力让自己表现的像是一个健壮劳力。
只是他们无论怎么假装,远远看过去都是一条条骷髅竹竿。
最健壮的流民,居然还是背后带伤、赤条上身的张嶷。
无论如何,为了生存他们已经拼尽全力。
哪怕此刻看起来像是鬼蜮里的饿死鬼,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人样。
这就是流民。
这才是流民。
……
张嶷最终被分开了。
跟一百名同样年轻的男性流民站在一起,另有四十多名年轻女性,被分到了另外一边。
这些女性脸上大多是茫然,她们不知道为何会被单独分开。也有少部分几个,彷佛意识到了什么,枯瘦的脸上纷纷露出惶恐神色。
另外的,则是十几名孩童,以及三十多名老人。
孩童和老人基本都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了,脸上全都是灰暗神色,看不出半点生气。
有个别几个老人,还偷偷的试图往张嶷这个人群里靠拢。被发现后,又哭又闹的表示自己还能干活。
但哭闹是没有用的。
包括张嶷在内,这几群被分开的人群,先被带往了一个庞大的村落入口处。
很快,四拨人就被带往了不同的方向。
张嶷远远的、掂着脚尖,看着弟弟和父母被带去的方向。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眼,但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主要一有机会,一定要冲出村子,去寻找父母、弟弟下落。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第一大队的村民。记住了,我们四个大队,统一归属圣境山这个大社管辖!”赵大喊道。
张嶷等人,被带到一个小广场上,旁边已经有村民开始支起了两口大锅。一口锅里,往里面倾倒了许多脱了稻壳的白色大米,另一口锅则是投入了许多时鲜蔬菜。
张嶷能听到,四周的流民都在吞咽口水。
就连张嶷自己,肚子都在激烈的吼叫着,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是饿的。
以至于耳边,都有些听不清楚赵大接下来的话语。
“咱们这个大社,是由德胜书院的先生领导组建起来的,跟朝廷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所有的规章制度,也是由先生制定的!”
“书院?先生?跟朝廷无关?”
张嶷甩了甩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
因为张嶷敏锐的察觉到,赵大这番话非常重要!
跟朝廷无关,那就是不纳税、不交粮?
这是事实意义上的独立!
圣境山的百姓集体造反了!?
张嶷想到这里,心中一惊。若是圣境山集体造反,那以后朝廷大军到来,还不平推了这里!
届时,圣境山尸山遍野、血流漂杵,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反贼,一个都别想活!
自己才离狼巢,又入虎穴了吗?
张嶷苦笑不已。
就在张嶷苦笑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了赵大的声音。
“说多了,你们也记不住。你们只需要牢牢记住两句话——咱们在先生的领导下,已经翻身做主人了!从此,除了先生我们谁也不认,我们要做自己的主人,为了集体奋斗!”
赵大朝着天空重重挥拳。
除了流民之外的所有村民,此刻也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镰刀,慷慨激昂的高声齐喝!
“为了集体奋斗!”
听到村民们的齐喝,张嶷在内的所有流民,脸上都露出清晰可见的困惑之色。
他们不知道,这些村民喊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一些机灵的流民,已经跟着举手喊起了口号。
接下来,赵大又说了一些让人头晕目眩的规章制度,大抵是团结友爱,互帮互助,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之类的话。
而千言万语,归结到最后,只有一句话在张嶷这些流民耳中最为亲切。
“开饭了!”
此言一出,所有流民都眼睛放光的看向了那两口大黑铁锅!
一个锅里,煮了满满一锅的米饭!
另外一个锅里,除了各种山珍野菜,居然还有肉味!
一眼望去,在众多蘑菇、青菜、木耳、豆腐的杂烩簇拥下,还有鲜美可口的鱼肉!更有肥美无比,流淌着油脂的猪肉!
多久没吃肉了?
张嶷几乎已经完全忘了肉的味道!
这让原本心情已经沉沦到谷底的张嶷,都两眼放出明亮的光芒来!
这是炯炯的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