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师爷不慌不忙地说:“中丞大人,你说得不对,也错看了毕某。若说一尘不染,天下之大,恐怕还找不到这样的师爷。我没有被牵连进去的原因,只是遵从祖训罢了。我们家代代都有人当师爷,祖传的秘诀却只有四个字:‘三不吃黑’。”
田文微一诧异,问道:“何谓三不吃黑?”
“谋逆案不吃黑;人命案不吃黑;离散骨肉案子也不吃黑。”
毕师爷一字一板道,“在这三种案子不但容易败露,也易被人寻仇,而且昧良心、祸子孙。我不是不要钱,只是不要那种不明不白的钱。”
“有了这‘三不吃黑’,我毕家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官司。所以,你田大人虽然风骨很硬,可我还是泰然自若。”
听了毕师爷这话,其他师爷不禁面面相觑,全都呆在那里了。
田文今天确实是下了狠心,不管此事牵连到谁,他也一个全不放过。
可是,毕师爷的话却把他打动了。
他也是混迹官场大半生的人了,里面的情景污浊到何种程度,全都门儿清。
百姓们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就说打官司吧,哪个衙门的堂口上没有挂着“明镜高悬”的大匾,可有几个做官的是真正清白的?
哪个衙门里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非把两头都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手?
看来,想要让所有的官员们,一个个清如水,明如镜,竟是一厢情愿,水中捞月!
田文反复沉吟了好久,才心事沉重地说:“跟我的几位师爷,原来也都是想要办好这件案子的。可是到了后来,却一个个地变卦了。从一定要严办,变成要求缓办。我还以为他们是为我着想呢,哪知,这里头还藏着这么大的一篇文章!”
一旁的车铭笑了:“中丞大人不知,主张严办时,是为了抬高价码,向人要钱;钱要足要够了,才又要缓办的。毕老夫子,我说得对吗?”
毕师爷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田文看了一眼车铭和胡恒说:“二位大人,臬司衙门的人不奉宪命擅自弄权,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我这里的师爷,个个都是刁赖讼棍。他们借案由从中渔利,也实在可恨。但我原来就说过,官场之事,不要做得太过分,得放手时且放手,对他们就不要重处了。来人!”
“将本衙三名恶棍押了下去,绑在刚才处决犯人的铁栏杆上,枷号示众三日!追赃之后,逐回原籍!”
衙役们答应一声,分头去带人犯。
田文向毕师爷说:“我有一言奉告:过去的事情,不论你说的是不是实情,我都不再追究。你的年金,从即日起,增加到三千。但从今之后,非义之财,你一文也不要取。我自己一心要做个好官,你得成全我。你能如此,则我们就长远相处;否则的话,请你另投明主,我绝不拦你。”
车铭和胡恒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田文已经端起了茶杯,说了声“道乏”,就站起身来了。
好嘛,逐客令一下,他们不走也得走了。
按道理,这件轰动朝野,又是奉了朱批谕旨办理的案子,一有结果,就应该具折向皇上奏明的。
但车铭却先写了一封奏折递到了京城。
沈离协力国政时先看到了这封的奏折。
车铭跟胡恒俩在奏折里都做了自劾,先说了自己的失察之罪,又请求朝廷给予处分。
不过,他们俩却又异口同声地告状。他们揭发了田文如何专横跋扈,欺压同僚;如何任用匪人,残忍刻毒的种种情事。
写得洋洋洒洒,淋漓尽致;也都把田文描绘成了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
沈离心中有数,他没有急于报告皇上,而是把两份奏折全压到了自己手里。
她想等一等,看看田文自己怎么说这件事。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田文的奏折,却直到六月下旬才来到京城。
而且,田文在这封奏折中,连篇累犊的只说案子,不谈其它。
对使用非刑火烧之举,他说“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奸人,挽回颓风;非如此,不能上慰圣躬爱养良善、惩暴除奸之至意。”
沈离想来想去,觉得此事自己不便作主,便整理好案情节略,又附上三个人的奏折原件,一同带进大内请见皇上。
今日当值的侍卫,见沈离进来,连忙迎上前去。
沈离问:“皇上用过早膳没有?还在批阅奏章吗?”
“有一个官员在跟皇上谈事,好像皇上很生气。”
沈离便说:“哦,既然如此,我就先不进去了,好在我手中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会儿皇上见完了人,你派太监到上书房去知会我一声好了。”
可是,他们在外边的说话声,已经被皇上听见,他在里面叫上了:“是兰妃吗?进来说话吧。”
沈离进来时,一眼就瞧见皇上和方苞。
楚寰说:“今天有高兴的事,就也有让人不痛快的事。兰妃你有何事?”
沈离这才把奏折呈了上去说:“臣妾因为要等田文的折子,所以晚了几天。现在他们都有了回报,才恭呈御览。晁刘氏一案之前,皇上就有旨意说,要调胡恒任四川巡抚,车铭平调湖广任布政使。臣请旨,要不要吏部立即下票拟?”
楚寰这才对沈离说:“兰妃你大概不知道,这几天下边呈上来的密折中,说什么的全有,说谁坏的也全有,却就是没有一个好人!连朕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谁是忠臣,而谁是在欺君。”
“朕知道,欺君的人一定是有的,眼下尚未败露罢了。廷玉,还是朕与你们约定的,有什么,你就只管说什么,不要有顾忌,也不要避讳。你说出来,朕自会判断谁是谁非的。”
沈离鼓起勇气说:“臣妾其实也和皇上一样,并没有亲临实地去考察。但臣妾家乡里有句民间俚语,十分粗俗。臣妾说出来博皇上一笑:抚藩臬,三驾车,各拉各的套;三台司,三把号,各吹各的调;三个官,三个人,各撒各的尿。这话说得虽然难听,却道明了官场的实情……”
楚寰平日一向是严肃的,听了这话,也不觉一笑。
门口站着的小太监们,却捂着嘴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