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深处,一如既往的黑暗、平静、冰冷,生气全无。
重华漫无目的地走着,因为心中一直在深深地自责,他也不知自己行走的方向。
他这时已想起,失身之前,他被一种奇香迷惑,那三条大鱼处心积虑地要抓到自己,定然是黄金坪的命令已经传遍整个大海。
他一时在想以后怎么和芒芒解释,她才能原谅自己;一时又想自己此番必出不得大海,自己真的要葬身海底,这也是命运在惩罚自己的过错。
他走走停停,虽然内心麻木,时间一长,忽然感悟到,这海底就和陆地上的大高原相似,广袤无边,冷酷无情,了无生命,但是大高原上尤有春夏秋冬、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而这里永远一派黑暗寒冷,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如此一来,人类和陆上生灵比海族不知强了多少。
他断断续续地随想随走,猛然发觉身边水体大力翻滚,把他带到一个空心水域,拖曳向前,心中一凛,以为是大鱼追来了,忙稳住身子,急睁开金眼看时,一个若有若无的黑影早已逝去,水域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他断定那不是大鱼,难道是幻影飞车在巡逻?他终于有了目标,奋力前追,因为到了此时,即使是危险,却也是机会。
他在岛上颇有时日,身体已然恢复,又有此前各种艰苦磨砺,知道海底最是广阔无聊,必定要坚韧至死,或有生路,便铁心苦行。
直到他豁然看到面前一个巨大的阴影时,才停下来,发现全身精力又已耗尽。
黑影赫然是一座金字塔,高山一般,将大海都挡在了身后!他只歇了片刻,努力以脚步丈量了一下大金字塔的边长,竟比记忆中陆地上最着名的金字塔的边长还长许多,他又费了好大功夫找了一块称手的石头帮忙,向上攀爬了好一阵子,仰首看时,犹觉得高不可及,又缓缓而下,目光见其石面,黝黑光滑,找不到一丝缝隙。
他曾听聂峰讲,大洪水后,陆地上的大金字塔已然倒塌,而面前的庞然大物丝毫无损,这样一想,又觉得海底也有强于大高原和陆上的地方。
这大乌金字塔就如玉光山一样高大挺拔,虽然没有光芒,却威武赫赫,四面却又孤寂凄凉,不要说没有一个欣赏的生物,简直连砂石都很少见。
他看得久了,正觉得眼睛发涩,忽然想起怎么没有看到它有任何洞口,心中犹豫运一下金眼搜寻能不能撑得住时,又一道黑影从对面而来,悄没声地靠近了金字塔。
他伸长脖子,急运金眼定睛看时,一个扁圆形的飞行器已经牢牢地吸附在金字塔面大约一半略低的位置,如同金字塔的一部分,如果他不具金眼,或者未先见到,根本不能发现。
直到再也张不开眼睛,他只能闭眼休息,心中却怦怦直跳,真的有飞碟!大洪水之前他曾经看到过的圆柱形飞行器的身影从脑海中蹦了出来,加上金字塔的古旧,它们竟似早已在地球上存在,也不知它们的主人是什么样的高等生命,是从天外而来,还是本来就源于地球?反正从无事迹流传。
他不敢睡眠稍久,睡一刻,看一番,虽然不停地提醒自己,毕竟疲惫不堪,飞行器什么时候离去他也没有看到。
他振作精神,手握石块,爬行过去,在那个位置上找了半天,才发现一个万字形石锁芯,试着推拉旋转,它却纹丝不动。
锁芯大部分和塔身一样油腻,细察之下,便有新痕,因其巨大,他发现其中倒有足够的容身空间,比在海底地面上毫无依靠强多了,他打定主意,在此安心等待。
黑影再笼罩上来,身体被一推一吸之间,他知道又有飞行器来了,容不得他多想,他便被连人带石缓缓推移,面前瞬间光辉夺目,迫得他闭上眼睛,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只能屏息不动。
他稍稍张开眼,发现身悬空中,四面明亮空旷,低头看时,越发心惊,下面不知有多深,有多广,全都晃亮亮的,没一处暗角;又有无数设备装置,皆不能识,偶有移动身形,无不和自己切身感受的一样渺小。
他知道此时身处地球上最高级的环境之中,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除了观看,头也不敢稍偏动一下。
好在时间不长,下面垂直顶上来一只金色大斗,里面有三个人形生命模样:身材稍小但匀称和谐、手臂极长、肤色金黄有光晕,他们进了飞行器。金斗又上来一次,像是在运送事物,然后巨石又开始移动合拢,重华如梦方醒,瞅准机会,在石块嵌入金字塔面的一刻,纵身跳进飞行器的洞口,就地一滚,藏身到角落里。
飞行器空间很大,里面光线柔和,最奇的是重华藏身其中,开始非常紧张,慢慢的身心舒松开来,体力很快恢复,精神饱满。
他自从看到三个高等生命起,就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自然的尊贵气质,令他羡慕,心生亲近。
他们各有一个固定的圆柱状的休息工具,静静地安卧其中,不发任何动静,他也就不敢稍动,安心静养。
飞行器发出一种轻微的嗡嗡声,尊贵生命也有了动静,重华凭感觉知道飞行器在找落脚的地方。但飞行器并未下落,尊贵生命的休息床开始向他的藏身处移动,他正不知所措,洞门再次打开,一种久违的光亮和气息让他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他一触地面便知道是个山体所在,顾不得太多,又是随身一滚,身子进入一道缝隙中,这一刻,他体会到了踏实和惬意。
尊贵生命发现了异常,一下来便分散站开,飞行器往下一迫,一股强大的吸力差点把他晰出地面,他连忙往石缝里一挣,用力撑住。飞行器再一迫,吸力更大,缝隙里除了他的身体已经空光光的,他死命相撑。正在危急关头,尊贵生命可能觉得并没有什么异常,又上了飞行器,飞行器合上了盖子,自上升去了。
他不敢大意,仍在空隙中一动不动,倾力觉察,三个尊贵生命确已起身离去,似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停住,并且又多了一种又重又碎的脚步声。
他循迹渗移过去,远远看时,原来除了他们以外,又多了一只雪白的瑞兽。
瑞兽如同大犬,头大嘴阔,颈粗胸宽,四肢壮硕,扁扁的尾巴忽收忽放,它围着三个尊贵生命亲近,好像迎接远方归来的主人。
他们戏耍了一阵,一个尊贵生命取出一只盒子来,低头摆弄几下,双臂一抬,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面前的石头自动移开,露出一个大洞口,原来这里是个隐藏的大山洞。
尊贵生命拦住瑞兽,又举着双手在洞口端详一番,仍是一抬臂,这才和瑞兽进去。
重华看他们都进去了,附近没有了动静,也悄悄地移身到洞口,先愣一愣,仍是循着石头缝隙处进去,藏好身子。
洞里平整干净,空荡荡的,里边有三具硕大的长方形物体一字排开,尊贵生命正围着察看,他们个头不高,又穿了装置外衣,明显比深海金字塔所见时臃肿,也看不出形貌,他们不讲话,偶尔会面对面注视一下对方,点一下头,然后又各自分开。
重华自然而然地顺着他们的步伐目光,观看那一排巨大的摆设。
这时瑞兽竟似嗅出了什么,悄悄地向他藏身处走来,它在缝隙前面停下,低下头来试探性地嗅嗅,重华忙将身体化软铺开,瑞兽不停地用脚刨挖地面,吱吱作响,石屑四溅,然后又趴下来使劲地往石缝里瞅,重华看到了它明亮的目光,不敢和他对视,连气息都屏住了。
瑞兽一会儿呜呜发威,一会儿用爪子抠挠,也不气馁,重华非常紧张,怕它把尊贵生命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正在着急,洞口传来一声:“贝思卡!”瑞兽听到呼唤,起身离去。
重华这才松一口气,猛然省悟,尊贵生命呼唤瑞兽的名字,竟是聂峰所说大名鼎鼎的贝思卡!
情急之下,探目观看时,尊贵生命和贝思卡都走出洞外了。
他又听了一会,从缝隙里滑出洞外,这才确定他们已然离开。他惆怅了一刻,又走回洞内,看那一排摆设物时,当即怔住,三具物体,其实都是装载器,上面嵌着圆柱金属外壳,头部尖削尾带棱角,像是爆炸物,身上刻有no.166、no.167、no.168的编号,太熟悉了,是人类的武器吗?怎么被尊贵生命藏到这里?难道他们也是人类基地队员?那深海金字塔又是怎么回事?
他正在讶异他们离去时怎么连洞门也忘了关,听到外面又有了动静,忙躲回原地,静静观看。
这次进来的是一具圆柱形飞行器,小了很多,慢慢地调整到离装载器很近的位置,一个同样的高等生命下来,很熟练地在装载器上摆弄几下,爆炸物便被缓缓地牵进飞行器,尊贵生命毫不费力地连收了三具爆炸物,上了飞行器,启动机身,扬长而去。
重华反应过来,连忙再过去看那装载器,上面也没有说明,有限的几个按键和符号,他也不能看懂。
他恍若梦中,却也百思不得其解,出得洞来,一抬头,不由得呆住了,一时头昏眼花,热泪盈眶,多么熟悉的辽阔天地、崇山峻岭、蓝天白云,他心神激荡之下,奔跑跳跃、挥舞手臂、放声喊叫、纵情哭笑,他上岸了!他回来了!他自由了!
这次他冒失下海,虽然没有经历身体上的伤痛,但是身心遭受的折磨难以言表,将让他毕身难忘,对大海洋的敬畏之心从此深刻地烙在心上。
他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去分辨,急急忙忙下得山来,一头钻入深厚的土壤中,如同婴儿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无忧无虑地美美地睡了一个安稳觉。
他在强鱼岛停留既久,身形已经补足,唯有精神风貌变化太多,需要进入大地调养才能恢复,直待休息足了,他才现身唤龙。
游龙闻讯火速赶来,一见面就扭曲于地,全身抽搐,倒把重华吓了一跳,忙抚慰道:“你看你长得这么结实,都快有颜色了,该高兴才对,这是干什么呢?”
游龙哭道:“你还活着?”
“说什么话,我这不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吗?”
游龙不答,仍是抽抽噎噎问:“你干嘛回来得这么远?”
重华笑道:“回来还看地方?”
“当然,我发动那么多同类守在海边,你这不是捉弄我们嘛!”
重华感动道:“哦,对不起,谢谢你们的忠心!”
游龙这才慢慢地止住情绪。
重华又问它:“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
“你是问我们,还是问他们?”
“你们辛苦了,我已知道,福德山那边的朋友怎么样?”
游龙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怎么样,还行。”
重华批评它道:“你怎么学会了油嘴滑舌,我真心问你,你却模棱二可!”
游龙委屈道:“你一去十五年,可知中间了生了多少大事?怎么能一下子就说得清?”
重华吃了一惊:“从我们分手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
游龙夸张道:“只多不少。”
重华又是一番感慨,想起自己困于深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知不觉十五年就熬了下来,这样一想,心中诸事一下子迫切起来,和游龙断然道:“咱们边走边说,我恐怕还得下海一趟。”
游龙惊叫起来:“大海里什么东西这么有吸引力,你才上来又要下去?”
“当然是大事急事,慢慢再告诉你,不过这次不能没有准备,下海之前,我还得上大高原一趟,问致胜借金刀一用。”
游龙大声道:“不必去了,他就在福德山。”
重华又是一愣:“他怎么在福德山?”
游龙摇了摇尾,撇撇嘴道:“他现在老气派了,我看人心汇聚,还在你上,我不是说他,是说仁吉公子。”
重华莫名其妙,只好提醒它说清楚些。
游龙道:“他是护送他外甥仁吉公子回老家探亲的,仁吉公子,是书和致意的儿子,可了不的,无所不通,见识超群,我们同类中有好多佼佼者天天围在他身边,说能够听到他提醒一句,修行便深一分,我都不敢去。”
重华斜了他一眼:“干嘛呀?”
“我怕去了,和他们一样着魔,到时候谁去海边等你啊?”
“真的吗?”
“真的,连大主管也去啦。”
重华越听越惊奇,看游龙样子不是在吹牛,又问它:“莫非福德山出什么大事了?”
“是啊,现在二族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准备躲到你的那个山洞家里,因为从极地遥远处来了一个大魔头,他们无法应付,只能暂避。”
重华一跺脚:“那你还这么噜嗦,快走!”
主仆二个争吵半天,才待要行,游龙忽然觉得天空中的空气异常,抬头一看,忙和重华道:“主人,你看。”
重华也已发现一个飞行器由远及近过来,先判定它不是高等生命的飞行器,待它飞过头顶,才反应过来,大声道:“神行机车,基地终于找过来了。”
再看神行机车,竟似对那隐藏武器的山洞非常熟悉,也没怎么盘旋,就停了下去。
重华不敢怠慢,飞身跨到游龙背上,低喝一声:“快去看看。”
虽然他们赶得快,但到了半山腰,只看了二眼机车,再看那山洞时,四个人已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极其高大,依稀大主管的形象,但是身材佝偻,须发花白,他不敢冒认,一犹豫间,那人倒认出他来:“金先生?是金先生吗?”
确实是大主管。族长不见了!直到伏桀福松大闹隽秀峰回来,福嫂急怒攻心之下,歇斯底里,把金先生也给撵走了,消息才在族人中间慢慢传开。族人顿时觉得乌云压顶,惶恐无比,人人萎靡不振,元宝山前,没有了笑声,没有了朝气。
伏桀日日听到族人议论,埋怨他和福松不该离开族长回来,心中焦躁。福旭道:“都是书惹起的,我们这就去找德族人要族长。”
伏桀咬牙道:“去叫人!”
福旭忙去叫了福松、福顺、福阳等众,总有二三十人,气势汹汹地赶往隽秀峰,途中碰上谢家兄弟,一声召唤,谢一犹疑道:“我们先回去问问。”
伏桀脚步不停,嘴上道:“不去算了,人够了。”
一群人杀气腾腾,一口气赶到隽秀峰上,恰好遇上二个德族人,大声喝问:“你们来干什么?”
福松大声道:“让你们还我们族长。”
那二人大喊起来,德族人听得,见他们又欺上门来,个个义愤填膺,怒喝道:“上次不是老祖宗看死不让,立时去找你们算账,不曾想你们狗胆真大,竟敢踏上隽秀峰来。”
福阳道:“我们来只为打听族长消息。”
德族人大半也不知情,只是听说族长因为福族人逼上门来,狂怒之下,打伤了书,自己也连夜出走,更令人气愤的是,对方随后又有人闯上峰来,对孤单老迈的老祖宗下毒手,当时群情激愤,都要下山拼命,老祖宗发出话来:“谁也不准下隽秀峰。”德族人只能把气憋在心里,对福族人莫不恨之入骨,此刻见福族人又聚众前来闹事,先有一人大呼:“他们都打上门来了,还说什么,打啊!”立时呼啸而上。
伏桀这边虽然有备而来,只为寻衅闹事,没想拼命,又走路爬山半天,没喘上一口气,而德族人则是全族男女老幼,统统上阵,无一退后,山呼海啸一般,中间有一个叫德琳的年轻人,也是惯常进深山,不肯让虎豹的主,见福顺一伸手把已方一个族人掼得远远的,便斜向挤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又有一个猿木支的族人手臂奇长,薅住伏桀的头发一扯,伏桀束住的头发顿时散开,遮住了脸面,被人群一挤,脚下不稳,退了二步,对方人流随即跟上,上打下跺,伏桀败下阵来。
其它福族人见了,连忙跟着后退,福松大叫:“福顺,快走!”
福顺双手捂住头,拼命冲出,福族人落荒而逃,后面的木棒石头雨点般地砸来。
福旭早留了个心眼,先自奔回,半路上正遇到孔定和谢一一帮人急急赶来,喜道:“孔队长,我正要回去叫人呢,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敌不过。”
孔定厉声喝道:“谁让你们这般闹事的?都回去!”
众人吃了败仗,脸上无光,灰溜溜的回来,也不敢声张,福顺伤得不轻,又崴了脚,也不敢在福嫂面前说起,福嫂只如不见。
孔定见族中人心涣散,不思作为,非常着急,四下召集人劝说:“族长出去一下,我们可不能不自觉,已是深秋,抓紧整地下种,修葺屋舍,去去打猎的走远些,多带回来猎物;在家的妇女整理好羊圈牛栏、柴火茅草,族长他老人家回来见了也高兴。”
他说得口干舌躁,族人只情绪不高。
他又去找福嫂,想请她担当起来,一进住所,惊见她才几天时间就白了头发,痴痴呆呆地坐着,不时声情并茂地自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孔定于心不忍,看看福松,福松也是痛苦万分,和他直摇头,他只能退回。
不光孔定四下奔走,其它各支长老也是心思重重,在田垅,谢夫子、谢旦以及接替无畏和春生长老位置的无光、秋生等人围在孔定的身边,悄悄问他:“族长还会回来吧?”
孔定看了看远处的大山,深吸一口气道:“一定会的,就算有天大的事,能难得做他?就算有天大的诱惑,能善得过族人?”
众人听了都齐声道:“是啊,能有多大的事?”
孔定叹息道:“其实我现在最盼望他早点回来。”
“为什么?”
“他在的时候,事事都顺利;他这一走,谁说话都不管用,你们看,这田里的事弄不好,明年吃粮就难;房舍修不好的话,冷天就要挨冻;还有年轻人越来越越规失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