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城怀着沉重的心情从树心洞天内走出,树外的世界,已是东方吐白。
“因为寄存尸神遗躯的关系,洞天内的时间流速与外界往往大相径庭,不必惊讶,半个小时的时间折合成外面的一夜光阴,实属正常。”山鬼婆婆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打消了陆城正欲开口的疑问。
初阳中,一身金甲的魔尸魁元仍旧报关刀负双手而立,虽然说已经有了自主意识,但是大概千年来习惯了沉默,在没有主人发号施令的情况,他仍旧喜欢一个人静默无言。
而山鬼千咲则是双手环抱膝盖蜷缩在一方青岩之上,看这丫头疲倦的样子,恐怕等了一夜也是刚睡着不久。
陆城看了一眼远处睡态安详的玉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洞中的片刻,对他来说,仿佛已是苍老了十年。
“打算走了?”山鬼婆婆问道。
“嗯。”他点头,“家那边还有事儿等着我处理,等这里的事情一忙完,我还得尽快赶回去才行。”
“山鬼一族钟情,这丫头你又打算怎么处置?”老前辈瞥了一眼陆城所看的方向,淡淡地问道。
“当然是带她一起走咯,”陆城苦笑着摇了摇头,“您都已经这么说了,难道我还不明白您话里的意思?婆婆赐我君子剑,其实无非是希望我别做那个薄情之人。我能来到这仙灵幻境是缘,既然如此,我若是强行与这妮子割舍,倒有点忤逆天意的感觉了。”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一个山鬼编制出一个梦境,所花费的代价往往是一生的心血。如今你醒了过来,她却还在那梦中。在千咲的心里,你永远都是那青衫依旧踏马而归的檀郎。”
“我明白,所以我也没说要抛下她呀。”他抿嘴轻笑。
“既然如此,我也不做挽留。只是前路漫漫,作为前辈,我送你几个字。”
“晚辈敬听。”陆城颔首。
“去留无意,莫敢强求。”山鬼婆婆拄着青木杖,唱出了这段楚风幽韵的陈词。
看着晨光中似要乘风而去渐行渐远的佝偻身影,陆城点了点头,只环视过这梦中山水。
正值酣然的千咲抽了抽精致好看的鼻尖,朦胧中大概吐了一句谁也没听见的梦呓。陆城走到她身前,公主抱式的抱起了这个轻若惊鸿的丫头。
“去哪儿?”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回家。”淡淡地说出了这两个字,陆城的脚步已经大踏步的迈向了前方。
肩上的蝴蝶振翅飞舞,表情木然的魔尸金刀抖擞,阔步向前,没有言语的动作中,看不出是在追人,或是在扑蝶。
……
山中,烟雨漂泊。
蒙蒙的轻纱笼罩上青翠的山林,洗得这世界都是一方水色。
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莺飞草长的河边,眺望着远方烟雨,眺望着碧色群山。白蒙蒙的水汽披上了他苍白的须发,连同双瞳中的那一点火光也快要熄灭。
他没想到人生的起伏会来的如此之快。
先是在车站发现了尸王蛊百年难求的绝佳容器,再到自己的儿子身死面前。最后,当万事俱备,成功近在眼前的那一刻,到嘴的鸭子变成了藏身山林的燕雀,而如今,自己的本命尸也随之失去了音讯,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大概所谓的大起大落,不过这般惨淡光景。
雨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
躺在地上的小道士手脚被缚,苍白的脸色已经接近了休克的边缘。玄关没有料到这还是个身娇体柔的女娃。按理说,他一个老辈如此欺负后生,实在传出去让人笑话,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名声什么的已经成了过眼云烟。只要那个人能回来救自己的同伙,再下作的事情他也能干的出来。
“你的朋友好像丢下你跑了。”
他看了一眼脚边虚弱不堪的身影,眼神中寒意比刺骨的河水更甚。
重伤在身,外加彻夜的寒风吹雨,看她半个身子浸泡在泥水滩涂中的样子,只有一双倔强不熄的眼神还能表明她身上生命迹象的存留。
“是么?那不是挺好。”小道士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一丝畅快的笑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受很不错吧?我看不仅仅是我那位朋友跑了,你的本命尸也一并失踪了哈哈!”
“很好笑么?”玄关的样子有些恼羞成怒,他原以为这个女娃子在饿了一天又冷又虚弱的情况下会乖乖向他求饶,单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硬!
如果不是本命尸那边还没传来消息,距离功败垂成还有着一线生机,他需要把这女娃子作为人质,引诱那容器前来送死,他早就痛下杀手,把这不知死活的后生炼成僵尸了!
小道士在冷笑。
人可以被打败,但是绝不可以认输。
师父告诫过,让她一个女孩子不要太过争强好胜。但是好强是种天性,与性别无关。
她难道就不希望陆城那小子早点出现在自己面前,救自己脱离这片苦海?但是她明白,如果这个时候陆城出现,就是刚好正中了这老鬼的下怀。与其让恶人得志,她宁愿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等死,也要让这老家伙盼得一场空!
雨势渐小。
在那森森的白色雾气中,有金色的身影款款走来。
仿佛是心里一块巨石的轰然坠地,玄关僵硬了一天的表情也终于在这一瞬间垮了下来,这一刻的他,看上去像是又老了十岁。
本命尸回来了。但是没有带回尸毒发作病入膏肓的容器。
那个该遭咒诅、该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的混蛋猪猡,想必此刻已成为了山中走兽的腹中美食。
他精打细算了一路,甚至赔上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到头来,竟然是只换来了这样的下场。
他突然恶毒地看向了身旁的小道士,泄愤一样地踢了她一脚!这一切,全都得怪她和她那个同伙!
“哈哈,你的愿望落空了。”即便是疼得快要失去意识,小道士依然保持着脸部僵硬的嘲讽之态。她的身体蜷缩成了一个弓形,明明差点因为这脚而昏迷,却至死不肯投降。
玄关哭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第一次挂上了这个老人布满褶皱的脸庞。
碌碌半生,他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梦想拼搏不歇,但是所有的努力一朝散尽。看着远方迟到归来的金甲武将尸,这个燃烧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突然间老泪纵横。
他是真的累了。
传言是赶尸人难逃孤苦一生,原来到老,真的是只能与尸为伴,这是宿命,也是选择。
“走吧。”他无暇再顾忌脚边的人质,只想任她自生自灭,“我们回家。”他对着姗姗来迟的本命尸伸出了手,像是昔年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只是转过身的半晌,他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听到本命尸紧随其后的脚步声。
“为什么停下?”
正带着眼神中的疑惑以及眼角的泪痕,这位纵横湘西两界的赶尸派宗师回过了头。却不曾想,这一次回头,却是将眼中的最后一片光景留给了远处的青山。
关刀上沾染的是人血,地面上滚落的是人头。
当再一次睁开因为困顿而合上的双眼,小道士看见的是雨中撑起一把黑伞的陆城,以及他背上那个系青色发带的轻装女孩儿。
“你回来了?”她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在做梦。
“对。”陆城笑笑,走上前,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小子被野兽吃了呢。”
“啊,的确是这样,我在山里碰到老虎了。”陆城看到她苍白的神色,以及手脚上被绳子勒出来的於伤,禁不住心头一酸,“但是我有多强你是见过的,什么老虎啊狼之类的随便上,那样的东西我一个打十个。”
“你就吹吧。”
在久违的轻松笑意中,女扮男装的假小子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
“背上她,我们走。”陆城站起了身,面色如冰。
刚刚干玩脏活的魔尸魁元没来得及擦去刀上的鲜血,就俯身背起了昏迷的小道士。
看到远方黛色山青,陆城突然没来由地笑了两声,哼起了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湘西小曲。
玄关的土色布包落在了地上,被他随手捡起。
在有心无心的招魂铃中,那些潜藏在草地河中的青面僵尸们一个一个重新绷直了肌肉,上了发条的机械一般重新站了起来。
“先人赶路,生人回避。”
他高唱,一把白色的纸钱自背包中飞扬满天。
沉寂许久的锣声再次响起。就这样,一人一尸,各自背着身上的姑娘,身后是重新排列成队的尸群。
每一次的铃响,都是僵尸们脚步的一次整齐律动。
陆城在前,魁元在后。
“去哪儿?”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魔尸第一次开口,朝前方的陆城问出了这句话。
“去哪儿?”陆城笑了,“哪儿不能去么?”
从赶尸开始,再到赶尸结束。陆城摇动着手中的招魂铃,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真他娘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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