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朝的法律层面以及民间的规则里,大妇确实有条件处置奴婢丫鬟,以及贱妾。像沙氏这种没办过过门仪式,没给大妇敬过茶,不被认可的妾室,完全是由陪床奴婢生了儿子抬举成的小妾,贾氏真卖了她,其他人没有什么办法。在官法层面上,找不到什么把柄。
可是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沙氏的儿子,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像样的身份。固然妾生子要认大妇为嫡母,以本生母为姨娘,但这不代表真的就和自己生母没关系。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如果妾生子认了大妇做嫡母,就可以和生母实现彻底切割,那又哪来的嫡庶之别?
像是徐文长,他成年后千方百计把生母接回自己家里供养,嫡母是干涉不了的。号称青词阁老的顾鼎臣以下跪方式,硬要尊奉生母为母,他嫡母也没太好办法管理。虽然大妇有权发卖小妾,但是如果小妾的儿子有了一定身份,那就必须得到这个儿子认可,否则就很有的麻烦。像继荫这种情况,就更复杂一些,他是监生!
监生作为国家认可的读书人,是同样享受优免,进入大明缙绅体系里的一分子。通常,这种人都会是成年人,小孩子不在考虑范围内,当日侯守用以弹劾吕调阳为代价,换取张居正这边给花继荫一个监生身份,算是违反了游戏规则。但是张居正的权柄加上冯保出面,办这事倒也不难。包括礼部的告身文书在内,一系列手续都很齐全,是合法的朝廷监生。这个重要消息,花家并不知情。
在下船时范进并没让花继荫把这事说出去,对义父已经当亲爹依赖的继荫,也就遵从父命不对外说。加上他一个半大孩子的岁数,谁也想不到他会是监生。刘夫子一见花继荫身上的监生服,便知道花家这次不好办了。
作为缙绅体系里的体面人,其生母被人卖给别人做小,就已经算是丑闻。当事人又是捆绑上轿口内塞麻核,情形跟绑架相去无几,就更让人无法容忍。如果没人看见,自然万事休提,眼下一群读书人亲眼目睹,事情就必然会闹大。
一般而言,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宗族内部矛盾,官府不大愿意介入。族长大宗欺负小宗以及族中子弟事常有,也没人过问。但万事有其限度,读书人就是一条红线。对于有功名的人,族中就得恭敬,不说供起来,起码不能欺负。卖监生的生母,这种吃相,就实在太难看了一些。
范进前面诡称沙氏是命妇,就是为了引起注意外加语言陷阱,花正茂是个固执但缺乏变通之人,一下中了计。让在场人误认为是花家早知道继荫是监生,还故意装傻不认可并予以欺压,这就太过分了些。同为读书人,就是为了自己这个群体考虑,也不能退让。
刘夫子已经意识到,自己上了范进的当。他搞这文会,目的根本就是为了让自己这帮人看到这一幕,为他做人证。这么多读书人,集体颠倒黑白的可能性是零,总会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
这时候想要包庇花家,把事情大事化小,那等于是拿自己的前程替花家填坑,根本犯不上。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说话,看看情形发展再说。
等到花继胤带着一群花家族中青壮赶到时,看到花继荫那一身监生服,也感到有些奇怪。惊讶地问道:“继荫?你这是从哪找的衣服?这衣服是不能乱穿的,赶紧脱下来。还有,你怎么带了人来家中搅闹,实在他不懂事了?赶快起来,否则仔细家法!”
范进冷哼道:“朝廷监生也要殴辱,贵县当真是好民风了。佩服!佩服啊。即便是在京师里,也不曾听闻有人敢随意殴辱监生,到了句容,我算是开了眼界。”
刘师爷朝花继胤使个眼色,“大相公,人说兄友弟恭,何况令弟如今是朝廷荫监,与你同为监生,你说话可该仔细些,不可随意玩笑,让人误会。”
花继荫一愣,“监生?他才多大,怎么成了监生。家父当年蒙朝廷恩典,荫一子入监,便是小侄。他一个庶出的娃娃,又哪有什么资格荫监。”
范进冷冷一笑,朝关清道:“把告身给花大公子看看,既然是荫监,总该认识字吧!”他又朝刘夫子道:“刘老先生,久闻各地风俗不同,贵县的风俗便是新娘子穿成这样,捆绑着上轿的么?”
沙氏见了范进以及那么多护卫也来了胆量,拼着力气喊道:“范老爷救命,妾身要为老爷守节,不要嫁人。是他们硬把妾身捆起来送走的,妾身要守节!求范老爷成全!”
节妇被逼嫁人?
这时,同来的书生里,已经有人气的面色发白。几十个年轻秀才里,有人意识到这可能是范进搞的什么阴谋,不打算开口。但总归是有冲动的人在,不管是捆绑出嫁,还是眼下母子痛哭的情景,都让这些人大生恻隐之心,也与他们的三观相违背。
作为读过书懂道理的群体,读书人这个群体的素质相对总比普通人高些,正义感也强,一些人已经忍不住大骂道:
“岂有此理!我句容民风淳朴,几时出过这等胡作非为逼嫁节妇之事?花家耕读之家,在乡间素有贤名,我只当真是君子,谁想到竟如此荒唐?咱们句容县的脸,这回要被你们丢尽了!”
“是啊,这么多族人带了兵器前来,怎么还想要讲打么?以武迫嫁,真当咱句容县没了王法?”
秀才这个阶层有穷有富,鱼米之乡一样有较为贫苦的书生存在。这些人平日看沙家这种大户就未必顺眼,这时得了机会,自然要落井下石。维护桑梓的必要,让位给了打击报复的需求,跟着帮腔道:
“看来咱们句容的民风确实是不成话了,也不怪被外人看不起。只听说过强迫妇人守节的,第一次听说逼迫节妇改嫁的,花家这门风,啧啧,领教了。咱回头啊,可得把这桩稀罕事向别人念叨念叨,也好叫人知道,这积善之家,是个什么模样。”
刘夫子看向花继胤,“大相公,依我之见,还是先让人去了沙氏绑绳,咱们有话,先到家里说吧,这里可不是个讲道理的所在。”
再次进入花家大宅的范进,心境已经与上一次大为不同。上一次不过是作为看客,不管怎么样,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这回范进却是准备着,要给这位刚强的女主人,一个刻骨难忘的教训。
花家的灵堂还没撤干净,虽然由于尸体的原因,得早点入土,但是丧事还是有些扫尾工作未完成。按照民间风俗,三年之内都算是尸骨未寒,更何况是在当下,这个时候把一个立志守节烈的妇人嫁掉,来道理上,确实很难站住脚。
一大群书生秀才中有人想要见义勇为也有人因为美人在旁,想着在这件事里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敢与正直,获取佳丽的芳心,因此表现得更是积极。随着花家人进入大宅,脸沉如水,目光似火,不时地向宋氏那里瞟过去,后者亦是回以一个热烈的眼神,让这些书生心头狂跳,如踩云端。
巡抚胡执礼以及知县李蔡都已经得到消息,但是人都没有露面。县令派来了一位长随带了口信,让刘老夫子全权处理此事,巡抚衙门里来的也是胡执礼身边一位幕友谷夫子,他是平日管理文牍的,学问颇好,与花继胤颇有往来,从立场上,自然是倾向花继胤的。
但问题是,范进这一边,也不是全无准备。除了范进自己不提,两个魏国公府的家将以及凤鸣歧本人,都可以算做人证。他们的身后是庞大的魏国公府,这种实际掌兵的勋贵在地方上本就不必事事卖巡抚面子,加上天花庄旧恨未消,这时候如果胡执礼被徐家拿到把柄,徐邦瑞可是丝毫不会手软,肯定要想方设法,把这位大中丞为难一番。
验过文书告身之后的谷夫子寻了个机会,将花继胤叫到外面,低声道:“花世兄,这次的事是你们办的不对了。花继荫乃是监生,他的生母也是能发卖的?就算要卖,也是神不知鬼不觉,远远的卖掉,让人无处寻去。你倒好,把事情做在眼下,又让这小畜生搬来救兵,这下几十个秀才的人证,换句话说,那就是铁证如山,到了哪里只怕都不好办。”
“这也是家母之意,小弟也没有办法。再说了,胡中丞也没反对啊,谁知道那小畜生是监生?他凭什么是监生,一个庶出……”
“噤声!”谷夫子做了个手势,“胡中丞管你家的事做什么?你们要发卖个妾侍,难道还要大中丞给你出个公示么?这是没有的事,再说谁知道这妇人根本不想嫁人,这种事也是能强迫的?若是闹出人命来,那时候是谁承担责任?看在咱们交情份上提点你一句,千万别提大中丞,否则就只好公事公办了。那告身我验过了,是真的。他真是监生。而且还是荫监,与你一样。你们两个在这方面,不分高下。你虽然是嫡出,但是若是欺压幼弟过分,也不成话。何况那小畜生有范进撑腰,这厮的难缠……你是不知道啊。”
谷夫子没法说明,自家东主接了京师刘拯的书信,可是在房里发了好几天脾气,为花正芳死的不明不白而发恨,可是偏又奈何不得。就算是刘拯那种半辈子混在公门的人,都看不出书信的破绽,胡执礼也不会有办法。沙氏母子又是铁嘴钢牙什么也问不出,他出于泄愤的目的对卖掉沙氏不反对,但是要他出来支持这个行为,也不可能。
范进这人的本事,胡执礼也通过书信了解一二,据说其是张居正的谋臣,乃至这次张居正夺情而未引起大规模反弹,范进居功甚伟。是以范进在东南不管怎么跳,只要没犯红线,胡执礼才不会去招他。花家对于范进,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把握招惹上他,胡执礼也不会公开出来帮花家站台。
谷夫子又道:
“方才范进说了,打算要官司!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花世兄可要有个准备。”
“官司?他能打什么官司?”
“什么官司?自然是为花继荫讨公道的官司!说你家一个贪图家产,逼嫁监生本生母,迫节妇改嫁,这事闹大了,不管官司输赢,丢的都是令尊的脸面。到时候这事情闹的人尽皆知,花家人在县城乃至省城,只怕都要抬不起头来。世兄啊,你可要想一想,今天在场的是几十个秀才几十张嘴巴,他们到处去宣讲一通,你们在县城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功名还要不要考了?再说这事闹大了,丢的不是你花家的人,是真个句容的人!”
他顿了顿,又压低了些声音,“刘古那边,现在态度很有些暧昧,只怕想要息事宁人。巡抚衙门虽然可以压住县衙门,可是压不住一个理字。真让范进把事情始末传开,魏国公府如果介入,那时候就不是善了了。”
花继胤此时也渐渐明白此中利害。本来自己卖了沙氏,如果造成既定事实,也就没什么问题。人抬过了门,覆水难收,进退就在自己掌握。但是现在人没送过去就出了事,那主动权就到了对方手里。
另外花继荫的监生身份与学童大不相同,后者任自己拿捏管教,前者却是可以到公堂上说话。正如谷夫子所说,江宁这地方不同别处,巡抚根本做不到一手遮天。魏国公和镇守中官乃至六部衙门都察院,太多机构掣肘,胡执礼不敢太过偏袒,否则就得把自己也陷进去。
今天最大的失误,就是让一群人做了人证,目睹沙氏被捆成那样,更做实了她守节的决心。这些秀才本就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是非精,不问可知,必会把这件事大肆揄扬,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
在南方,舆论的力量有时比官府还可怕,舌头下面压死人不但是他们对别人的手段,别人用到他们身上一样适合。如果让全乡的人都戳自己脊梁骨,事情可就有些棘手了。
但是……要想解决只怕也不容易。至少眼下自己,可是没什么立场出来说和的。
就在他为难的时候,一名家人跑过来道:“老爷,文老员外到了。”
这文员外亦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乃是句容极有影响力的乡绅。与花继胤是儿女亲家,自身在文坛也颇有声望。此时这么个人到来,倒是个救星。花继胤连忙随着下人来到门首,人到中年的文员外已经从外面走进来,见了花继胤却不亲厚,只略一拱手,脸色也很难看。开门见山问道:
“花兄,我在家里听了个谣言,说你家把老太爷的侧室强捆了上轿发卖?这谣言不知是何人传出,用心如此歹毒,你可要早做提防,把这谣言压下去,否则你家的名誉可要受损。”
“文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其中很有些隐情……这回仁兄来的正好,还要指望仁兄出面,代为说项一二,免去些不必要误会。”
“你我乃是至亲,此事是应当的。我赶过来,就是要把事情说开,不能让这种谣言坏了你我两家乃至句容的声望。人在哪里,我去见他。”
文员外进了房间,时间并不太长,就差了自己的仆人来请花继胤。等来到上房里,并不见文员外以及继荫,一问才知,两人在堂屋。花继胤不知这两人跑到堂屋做什么,只见范进坐在主位一脸木然,显得高深莫测,一时也猜不出交涉办的怎么样,只好来到堂屋里。哪知一进门,就见文员外面沉似水的看着自己,不等开口便起身道:
“花兄,你家的家事,老夫不便多管,这便告辞了。只是要说一句,小女的庚贴麻烦你归还于我,令郎的庚贴我稍后会派人送回。咱们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你若是不答应,大家便到衙门辩理!”
他说着话便向门外走,花继胤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想要拉住文员外,不想后者毫不客气地一抖袍袖,打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了一句,“狼子野心!为了几文家产,连自己的手足骨肉都能加害,这等人家还想与我做亲家?”看花继胤的目光没了往日的尊敬,只剩了深深地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