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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地宫空荡无依,再轻灵的脚步踩落都能荡起声浪叠叠,层层级级地在甬道中传响,经久不绝。

江闻秉烛走着,心思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也不管头顶传来了何等密集、直如雨落的脚步声。

那些脚步里饱含急切、贪婪、蛮横、粗暴,只有这地道中才有一刻的永恒宁静——毕竟这里是属于死者的终极归宿。

地下蒙蒙的雾气里,他看见了由大青砖铺就的八角叠涩覆斗建筑,几根仿木半圆立柱支撑着方方正正的狭小空间,地砖上印刻有奔清晰的莲花纹,宛然如有雨露缓缓滑落,

厚重的石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半侧身侍女,梳着环华髻站在门后巴望着江闻,倚门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转间几乎要开口说话。

江闻总是隐隐觉得她一开口,就会用幽幽暗暗、呢喃不清的阴司言语,把那些幽泉里无人得还、无人知晓的黄粱梦音,用带着奈河污浊波涛的气息悄悄说出来。

尽头那扇青石假门,已经再次被人推开。可他上次离开时,分明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江闻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在耿王庄亲眼见到一个死人统帅大军,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相信虚无缥缈的雾幽冥怪谈,更不会相信在今夜的福州城中生与死的距离,轻薄到比还不上一张纸。

江闻缓缓上前,果然发现朱漆棺椁上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往里一瞧,就看到了棺液和古尸保存完好的额头。不管是高大僵硬的腐变身形,还是摇摇欲坠的断裂颈椎,都与义庄中他们瞧见的如出一辙。

这就是他和冯道德夜半追鬼的真相。

可笑的是,竟然是他这个唯物主义者先找到了这里,而冯道德这个先前当过和尚、如今成为道士的家伙,还在福州城里无头苍蝇般搜捕着心中的疑犯。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心眼也就越小。

头顶的响动越来越明显,轰隆隆不绝,隐约震落了满地的灰尘。

江闻把灯盏放在了朱漆棺椁上,心中默数的时间已经进入五更天,但他知道外面的天空恐怕还没有放亮的征兆,满天浓云覆压、四野恶夜盘旋,直将福州城化为人鬼杂居的一片鬼蜮。

许多居民会惊讶地发现,自家灶台边上出现蠢蠢欲动的黑影,房梁上倒悬着雾状事物,门外的天空也飘荡着看不真切的魔影,穿堂过户倏忽如风。

一如江闻来时路上的见闻。

“我就说城里这么大,不适合到处栽榕树嘛……”

江闻感叹了一句,缓缓吹灭了面前孤单的灯烛。

这个举动仿佛熄灭了此处灰暗世界最后的薪火,眼前所有的景物都缓缓地染上冷寂、逐渐灰黯、终于消败在了枯萎之中,即将被厚厚的劫灰所埋葬。

但就在灯烛熄灭的那一刻,江闻凭借着眼前最后一丝余光,看见了一个白衣乌帽的矮小人影,忽然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南宋古墓之中。

随后空荡的墓室里,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吁叹。

沙哑难听的声音骤然响起,但这嗓音与江闻先前的印象相比,少了些惊惧惶恐,平添了几分幽森瘆人。

“我没想到在所有人里,会是你先找到的我……”

即便身处黑暗里,江闻的耳功早就足以听风辨位,可他此刻只觉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仿佛他真真切切听见的说话声,仅仅是空室虚风从四面八方纠缠而起,偶然发出的似是而非声音。

“怪哉,你要是没想到是我,又怎么会在临死前说那么多的废话,就好像生怕我猜不出里面的内容。”

江闻冷冷笑道,“你口中似是而非的幽冥故事,言而总之都是为了提醒我这个地方的存在,我应该没说错吧——黄稷?”

幽暗中风声此起彼伏,约略像长短不齐的呼吸声。

被拆穿身份的黄护法,凭空的声音毫无感情波澜。

“你很有趣,所以我只一打眼就看出了你和我会是一路人。当时的我已经彻底走投无路,才会把主意打到蒿里鬼国。”

“但你要知道,寻死这件事说来容易,可自古自缢者缘绳、自溺者出臂、自戕者呼痛、自焚者踉滚,种种丑态琳琅毕现,曩昔凿凿恨不食言,谁也没有十足的寻死勇气。若毕竟是真死了,那就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假死托生江闻见过,却没见过真死脱身的。

原来幽冥书局中的黄稷护法之死,是他蓄谋已久的退路,一旦退无可退就将立即发动。可从他临死前的挣扎看来,他口中的蒿里鬼国绝不是什么好地方,而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我们现在的时间还很多,你可以慢慢说。”

江闻就地坐下,拭目以待对方解释清楚面前的情况,也想试探一下生时鬼话连篇的黄稷,做鬼后的嘴里又能说出几句人话。

“你要问的我很清楚,而我这辈子就是活得太清楚了。但还请让我赘问一句,你如今找的是红阳护法黄稷?还是二酉斋主黄稷?”

声音缓缓响起,却故弄起了玄虚。

江闻朗声说道:“红阳护法又如何?二酉斋主又如何?”

黄稷毫无感情地笑了起来。

“自然有所区别。既然你不选,那我就从红阳护法黄稷说起吧。”

“如今城中异象连连,你也该看见了吧?前宋理宗诏令儒道佛明四道合建白莲法教,就是为了防备这世间的青紫白红四灾,也就是佛家成住坏空四劫,保留一寸清净白莲世界。”

“然而无量四劫需众生共渡,成住坏空亦莫之能测。圣童在榕城驻世十年,终究没等到眼前这场红阳劫啊……”

黄护法的声音为之一窒,吁叹声也中断了一会儿,才缓缓对江闻说道。

“我自幼学习风水青乌之术,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立向无一不通。地脉之行止起伏曰龙,这么多年来逆龙、病龙、死龙、假龙、退龙、杀龙见过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劫龙。”

“福州城底下那条浊浪滚滚的血黄长河,就是一条布满疮疤的劫龙,鳞甲间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身上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波涛翻滚,灵智未散的魂魄沉浮其中,受尽折磨不得解脱,但凡能从那里面的走出来的,都是常人绝难想象的凶顽险恶之辈。”

江闻暗暗点头,像凌知府这样的贪婪残忍之辈,此时确实更上一层楼,变成了一个更加难缠阴毒的对手。

“蒿里鬼国的恐怖之处,已然完全超乎常理,若我早知道死后会到这样的去处,我宁可苟活在世上受尽酷刑。方今之时我才知道,为什么唐时的呼禄法师拼尽一生修为,不吝摩尼宝珠,也要将福州城下这条黄泉镇压……”

黄稷的声音越发微弱,他似乎又陷入了先前被恐惧深深缠绕的噩梦中,以至于对死亡本身的畏惧,逐渐占据了理智的绝大部分。

但江闻默不作声。

“你没见识过蒿里鬼国的恐怖,自然听不懂我说什么。这座福州城宋徽宗派赖布衣来过、朱洪武派刘伯温也来过,我这么些年苦心孤诣地钻研,也总算看出点门道。你可知道……黄泉水煞?”

黄稷忽然问道。

漆黑中的江闻摇了摇头,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而对方也确确实实没有没有等江闻回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天星法、三元法我烂熟于心,可直到学了三合法后,我才发现福州城的三山之地大有问题。”

“越王山在北、九仙山在南、乌石山在东,偏偏有西晋古湖在西侧,旺位沾水就成为形煞。并且这不是一般的煞局,已然是三合法中的黄泉煞。”

“黄泉煞不能一概而论,乃是祸福相倚的险局。巽方去水是合局的,按吉论。如果是来水,那就按凶论。自古凶吉相依,原本福州城千百年来的波澜动荡,也不过是催官黄泉、救贫黄泉、杀人黄泉这三水局,随着龙脉变化为转移而已。因此本地既逢有官禄、财货之幸,也必有孙策屠东冶这般的杀身之祸。”

“然而呼禄法师以摩尼宝珠定穴、闽王审知以两塔分龙,正好截断了地下黄泉水脉,导致巽位虚处、湖水不溢,加上城中九河环绕,去水不断,这才在千百年化死局为生机,从此福州城每到大祸临头时,都能开城自降、化险为夷,免去扬州、嘉定之祸……”

江闻听了一会儿,小声说道:“风水学上的东西我不太懂,但是乍一听这应该是一件好事才对呀?既有财运禄位、又免了杀身之祸,岂不美哉?”

黄稷苦笑了一声,传荡着的声音里满是苦涩无奈。

“方才我提的都只是先天之数,如今还有后天之变。你还记不记得黄泉煞的关键所在?”

江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你难道是在……怀疑这西湖?”

“正是。三山自古有之难移,唯独这片西湖是晋朝太守,挖开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倒灌而成,我怀疑这凶险至极的黄泉煞局,本就是魏晋古人刻意而为之!”

江闻心中了然,这个微小可能性在他眼中早就放大了无数倍,只要是和魏晋挥犀客沾上半点关系的怪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种以偌大城池为纸、开山凿海为笔的做法,太过耸人听闻了,然而魏晋挥犀客的刻意为之,又被闽惠宗的痴心妄想所催萌,什么六十年后当为大罗神仙,分明是想将福州城送入黄泉蒿里之中,永生永世当他的鬼国天子!

想到这里,他忽然回忆起了另外一句话,就是那句本不存在于王霸仙人封坛秘述、闽惠宗深信不疑的谶言中,却莫名其妙被相提并论的谶诗。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战场。

江闻、黄稷两人的所知截然不同,采用的办法也毫无联系,可他们得出的结论却离奇万分地如出一辙,同样相信今夜这座福州城若无意外,必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我相信你说的。”

江闻这个回答,似乎让黄稷很诧异,就连语速都提高了几分。

“好好好,你相信就好!堪舆书上说,凡立甲庚丙壬四阳干向为四局旺向,右水倒左,从向上乾坤艮巽临官位去水,以其收病、死、墓、绝水上堂,冲破向上临官禄位。”

“原本的巽位去水已然是杀人黄泉煞,动辄血流漂杵、白骨枕藉。而镇压千百年的幽泉海眼一开,必然是巽位洪水,险毒无比,翻覆之杀机已现,用杀人黄泉都不足以称呼。”

“一旦断绝千年的幽泉海眼再泛,水之最凶者莫甚于此,是为杀人大黄泉煞!”

黄稷急不可耐地说道,“呼禄法师等人的努力有限,终究保不了世代平安。如今西湖水枯、古庙浮出,本就是今人在为五代残唐的闽惠宗赎罪。他所欲敕立的阴泉天宫,更是假借蒿里鬼国的佯谬。”

“若是这残唐至今的杀人大黄泉出世,福州阖城都将沦入蒿里鬼国之中,被浊浪滚滚的血黄巨河倒灌,三山之间将再无一个活人。我死去活来这一遭,就是想要告诉红阳圣童他担心的事发生了,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事!”

“你知道我在蒿里鬼国看见了什么吗?是上古三代的祭器礼器!古来有人将泰山与蒿里并称,我还以为是陆机的穿凿附会,可我下去了之后细究里面的龙篆古字,脚下的竟然是夏代西鲁国的遗存!”

听到这,江闻在黑暗中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西鲁国乃是夏代封国之一,和着名传说刘累饲龙有关。

孔甲元年(公元前1879年),夏帝孔甲偶然得到了一对雌雄双龙,便让求学于“豢龙氏”的刘累饲养。数年后一雌龙死,潜醢以食王,王使求之。刘累恐惧,带领家少奔鲁避祸,时年二十六岁,遂于当地生息繁衍,变成了后来的西鲁之国。

但就是这座古城,后来因泰山地陷,阖城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泰山之下蒿里之中,向下视之高草森森、波涛滚滚,黎民沦丧不复见之,从此传出了泰山底下是幽冥世界的说法。

可按黄稷所说,西鲁国竟然也沦落入了蒿里鬼国之中?!怪不得会将这个可怕的异度空间称为蒿里鬼国!

江闻并不相信这种诡谲离奇的风水之术,但眼前的灾祸已然临头,许多事情不言而喻。对于眼前的大难,他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1985年2月11日,苏联太空站礼炮七号突然失控,差点酿成国际危机,于是苏联政府派出了经验丰富的宇航员弗拉基米尔·贾尼别科夫上天维修,使得危机也很顺利地度过了。

但在太空中的贾尼别科夫发现,用于维修的蝶形螺母在无重力翻转时的主轴是不稳定的,会突然发生180度的周期性翻转,这后来被称为“贾尼别科夫效应”,也成为了地球磁极倒转的某种实证。

需要知道的是,一般来说翻转都需要绕着一根轴来翻转,我们所处的空间是三维的,各种物体也都是三维的,所以实际上任何物体都有三条轴。一般来说,蝶形螺母的翻转应该是绕着自身的一根主轴旋转,这才是我们此前认知中的常见现象。

而且有某些资料显示,苏联发现这个现象的时间,要远远早于公开这个效应并命名的时间。

如今的福州城和当初的西鲁国,就很像是这样的蝶形螺母,所谓的风水龙脉也可以理解成为磁场与三维坐标的变换,本应该是稳定的两极旋转运动,在吉凶之间相互转换。

江闻始终认为,蒿里鬼国绝不是概念中的阴间,否则黄稷早就遇上先走一步的红阳圣童,把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

在每一甲子的某个固定时间,福州城的三维坐标就会被某些东西影响捕捉,导致多出一条看不见的轴可以翻转,一旦势能出现,三山之间都将落入某个三维生物无法理解、无法认知的恐怖世界里去。

而这个暗中接近、捕捉福州城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黄稷口中遍身疮疤、形如老龙的蒿里鬼国,处于某个已经坍缩维度上的还魂现象……

江闻试探着说道:“杀人大黄泉煞若是成型,将会如何?”

黄稷的声音幽幽传出,语带不可尽述的唏嘘讲述起了古老的经文。

“宇宙法界,虚空则无边无际,世界有无量无边,在红阳劫后,此时城将沉入空虚,犹如墨穴,无昼夜日月,唯有大冥,沉沦其中,永无宁日……”

“蒿里鬼国如此险恶,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听到江闻突然的问话,黄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惨然地笑了起来,江闻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逃出来?如今分明不是他们出来,而是自己马上要掉进去了。

“依呼禄法师留下的办法,想要破解这次的杀劫,就必须有人带着摩尼宝珠前往西湖,再次镇住湖底的幽冥海眼。我逃不过凌知府的追杀,本来想依靠的红阳圣童也不见了,因此需要另寻他人。”

“摩尼宝珠?快详细说说。”

听到这四个字,江闻再起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黄稷却将话题一转。

“摩尼宝珠牵扯的事情太多,但后面的部分,就是二酉斋主黄稷的故事了。”

黄稷的再次声音幽幽传来,仿佛在说着毫无关系的其他人身上的故事。

…………

“隆武帝继位那一年,凌知府莫名其妙地吩咐我修缮棋馆,把主意打到了那座荒废多年的幽冥书肆,我就知道里面有问题。”

“享殿外有几座太监坟,历代守臣都嫌他们残缺不全的晦气,甚至不愿意迁坟,总觉得他们会召来什么恶谶。可我不一样,你应该知道的……”

江闻当然知道,他面前的黄稷是一个积年的盗墓贼,每个阴森可怖的坟茔都对他有着莫大吸引力。

更何况面前有六七个。

“寒酸的墓圹里只有一枚前宋的守陵使令牌,让我知道这人真名叫做罗铣,我也是这样汇报给知府的。”

“可我没告诉他,我还发现尸体入殓时鞋底沾着的泥土很奇怪。那种灰白的软土,全城也只有填泽成坊的吉庇巷才会有……”

白垩土,那是一种称为“多胚孔”的生物体死掉以后,它们极其微小的身躯沉到海底,夜以继日。

长此以往,就积聚成了厚厚的一层贝壳,最终逐渐粘结在一起并且压缩成一种松软的石灰岩。可它们太过微小了,以至于这过程得花上几百万年才能完成。

“……后来我就发现了这里。”

就是从那天起,他从福州府衙的无名书吏,变成了谨小慎微的二酉斋主人。

二酉者,山名也。

《太平御览》卷四九引《荆州记》记载,沅陵二山皆有洞穴,小酉山洞中有书千卷,秦人曾隐学于此——曾经是秦人,躲避始皇帝焚书的藏书洞,如今也成了黄稷小心收藏保管知识的地方。

黄稷的说明简短得过分,似乎刻意略过了许多关键的要素,防止自己回忆起那段因为强烈好奇心,而被恐怖知识追逐着的岁月。

冷风瑟瑟而起,江闻的耳边似乎听见了苍烟魂游、北邙鬼哭的声响。

“这座古墓到了你手里后,你又开了一条地道通往白莲教庵堂。这说明你原本是打算将这里告诉他们的吧?”

江闻默默岔开话题,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就像在和一缕清风说着话,甚至有可能都是虚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这座瘴气熏天的墓室里,突发奇想做的一个怪梦而已。

“迫不得已罢了。在所有人里面,明尊教可能是最没有危害的一批人,但是谁也克制不住野心的。照你来看,红莲圣母菩萨是独独一份《九幽真经》真的能满足?”

黄稷对于人性是消极的。

这个生前矮小丑陋的家伙,心里充满了从墓穴坟茔中带出来的阴暗,墓主人与盗墓贼千百年的相互算计、生死争斗,已经让他看不得墓冢上的松柏青青和芦荻漫漫,非得要掀开覆土问个究竟。

“况且如今的白莲教,已经不是当初的白莲教了……”

黄稷忽然讳莫如深地停了下来,这也是江闻今天首次在他的口中,察觉到了生前才有的胆怯畏惧。

江闻明显察觉到他的话里有话。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告诉我重点。你辛辛苦苦从阴间爬回来,该不会就想和我这个闲人诉苦的吧。”

江闻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朱漆棺材缓缓站起,对着冥冥出声的方位说道。

“如今多方势力都在寻找摩尼宝珠的下落,你这个始作俑者却如此抽身事外,到底有什么所图?”

黄稷低声怪笑了几句,似乎在听着头顶隆隆作响的震动,江闻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张洋洋得意的脸。

“都是他们自己贪心作祟。但他们想找的摩尼宝珠也确实在我手里。”

黄稷告诉他,自己是在守陵使罗铣身上找到的摩尼宝珠。

他从凄切哀婉的绝命碑中找到了线索,又发现了南宋古墓的确切所在。然而据他所考,这座墓建成的时间远不止南宋,应该是在宋徽宗年间落成。

巧的是他还发现这座墓室的前主人,正是明尊教窃名刊印、仰慕已久的髑髅太守黄裳。

那黄裳原本只是一介书生文人,以科举入仕途,因擅长道家养生之法,故被宋徽宗委以编纂万寿道藏的职责,本不该和称雄一时的明尊教有什么纠葛。

可当时的明教教主方腊自江南起兵,兵锋往南全无阻碍,大军面前所向披靡,却偏偏被守臣黄裳率领军民阻挡住了。

两方兵马在福州城僵持不下,方腊生出爱才之心,又自恃武学经义独步天下,便孤身来到了九仙山上的九仙观中与黄裳会面,提出要以辩经决一胜负,输的一方就此罢手离开。

那一次的辩论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三日三夜不分胜负,明尊教方腊教主尽出教内典籍经义、讫思证明,却被黄裳一一驳倒。最终来势汹汹的方腊恼怒而去,黄裳也被毙殒命。

幸好相持之间援兵已至,城中官吏才能够收敛太守的尸体,哀恸之余营建了这座墓穴,意图安葬于福州城生息烟市之所,好让历代子孙祀祷、香火绵延。

可再往后,就是死去多时的黄裳从棺中复生,还阳成为了髑髅太守,又得到了一身精妙通玄的绝世武功。

黄裳反将明教诸多法王、护法杀得大败,这座墓穴自然就空了出来,最终留给了南宋时与蒙古大军拼死奋斗、殒命夔门的无名将军。

可笑的是明教自两宋蒙元之后急剧衰落,本教的典籍遗失殆尽,反而只能从生死仇敌黄裳的手稿之中搜寻了。

有个语焉不详的说法,称髑髅太守与方腊在针锋相对地辩经三日中,当场就将典籍经文原封不动地写了了下来,并称要刊行天下,逐字注解批驳,以便存真去伪,这才让方腊起了杀人之心。

“道长,你可知这些太监们做了什么?他们可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凄苦软弱。”

黄稷护法冷不丁岔开话题说道,“这几名太监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拿到了摩尼宝珠,并且钻研出与本教如出一辙的杀身起伤之法。”

“从那以后几十年间,他们以你身旁这具尸体为引,不停袭杀福州城中落单的蒙古兵卒,巷间自此风传搭头鬼杀人之事,最后才有了幽冥书肆里你见到的尸立如林的场面……”

对于这件事,江闻本不应该有什么兴趣,无非又是一段曲折离奇的怪力乱神之事,可说着说着到了他耳中,却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些生时就是最低贱的人,所干的行当比屠猪贩缯还要不堪,却持之以恒地在神州陆沉的岁月里做着同一件事,用以牢记心里的苦痛与愤怒。

当整座城市都已经投降、整个世界都沦陷于铁蹄之下时,这样微渺的固执坚持只是一种令人悲哀的挣扎。这段挣扎最后,也是以罗铣深陷在暗无天日的世道,直到耄耋之年绝望地离世而结束。

穷其一生,老天爷总会给他一些比芦苇还脆弱不堪的希望,那些依次是守陵、殓骨、朝见崖山、投效皇族,乃至最后的微末复仇。

罗铣在每次机会面前,都奋起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取得了数倍的成果,冒着殒首竭命的风险达到目标时候,老天爷才肯告诉他敌人是多么浩瀚强大,而他所做的反抗又是何等九牛一毛。

他曾在理宗尸体前痛哭、在皇族后裔前绝望,等他拿到了顺治梦寐以求的摩尼宝珠,杀了数百个勇猛残暴的蒙古人,却只能看着他们凶威更盛。

或许到临死前他才知道,南宋遗民口中所惦念仰拜的飞天神兵,终究只会是墓中的一具枯骨,再也激不起任何的风浪。

“把摩尼宝珠交给我吧。”

江闻叹了一口气,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越是懵懵懂懂、得过且过的人才笑得出来,而像罗铣、黄稷这样清醒的人总是痛苦的,生活会逼着他们拥有寻死的勇气,然后他们再被迫用大毅力活着。

怪不得黄稷说他们是一路人。

“宝物之事咱们一会儿再说。”

黄稷依然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又聆听起了头顶此起彼伏的震动声。

“这声响,又让我想起了隆武二年。那是清兵南下的时候,吏部尚书黄道周打造了十二面大鼓放在城墙四周,每日派人贴听鼓面,据说这样能察觉到十里开外的骑兵出没。”

“我当时作为城中小吏自然好奇,也凑过去听了一次,听见就是这样的声音,又脆又快好像鞭炮,又像是夏天落下的雹子……”

黄稷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是不虞。

除了这些小事,他自然还记得贝勒博洛率兵南下大军压境、黄道周凭一腔忠义发动福建军民,带着“扁担军”和一腔热血傻傻送死的事。

郑氏家族虽大,却只有郑成功一人是忠臣,其余人贪酷虐民如狼似虎,天下大势倾颓终究无可挽回。

当郑成功数月前的败讯传来,他就曾关上门喝了大醉一场,差点把心肺都吐出来,嘴里的苦涩也越来越浓。

别再日夜看着我了,守陵使大人。

我一个小吏能有什么办法?

我一个凡人又能补住何处的天倾呢?

黄稷默然许久之后,终于长长地吁叹了起来。

“我只是不甘心,福州城里的人也都憋着一股火。我做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但坊民缄口不言,兵家不争之地只因无险可守,又有谁愿意将身家性命,交给如此用心险恶之辈呢?”

“我曾经找过许多人,所有人都说的信誓旦旦,大义凛然,但我知道摩尼宝珠一旦落入他们的手里,只会变成价值连城的筹码,运帷于狗苟蝇营之辈的手中。毕竟他们对什么天倾、鬼国根本不在乎,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人拉入这座风雨飘摇的城里来。”

“你知道吗,罗铣死的时候还紧攥着腰牌不放,眼睛也没闭上,我也不敢告诉他赶走了蒙古人又来了女真人。这东西拿着太烫手了,我每夜一合眼,都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啊。从那之后的夜里我只要睡不着,我就会去驱使着棺中飞天神兵,做着罗铣当年做过的事……”

黄稷说到这里,江闻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摩尼宝所在之处,其地不寒不热,若人有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以珠着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浊水,改变水色之德。

而摆在江闻面前的朱漆棺椁里,就有一具腐而不朽、来去如飞的尸体,明明巷子有时瘴疬重重,却又能泾渭分明地出没自如。

两者结合在一起,那颗摩尼宝珠分明就在“飞天神兵”的尸体之中!

“道长,摩尼宝珠的下落你已经心知肚明,但你头顶汇聚如雨的清兵恐怕也知道了。毕竟从蒿里鬼国逃出来的不止我一个,凌知府能察觉到我在这附近。”

黄稷此刻说话不紧不慢,藏身于永无止境的漆黑影子里,似乎让他可以不再畏惧心底的秘密。

“凌知府虽然不知道墓穴的确切位置,但他在幽冥巷里发现过墓穴原本的甬道,只要顺着痕迹挖掘,总是能找到这里。我留在这里惑敌,你快点走吧。”

江闻愕然说道:“什么?幽冥巷居然通着吉庇巷吗?”

“幽冥巷的尽头原本是宋丞相郑性之所建的拱极楼,最初还有理宗御书牌匾径三尺,后来楼圮墙坍,不复通行,只有残垣断壁犹巍巍然,正好把路堵住了。”

黄稷哈哈大笑了起来:“等他们一边打通地道、一边拆了残垣,我这个室外洞天可就没办法幸免了。你快拿着摩尼宝珠走吧!”

可听到这句话的江闻,却站在原地没有动静。

黄稷的声音开始有些不满,对于犹豫不定的江闻态度也生硬了起来。对于人性的阴暗让他开始不安,许多幽暗的尽头此起彼伏。

“道长,是我遗漏乐。我愿意以《九幽真经》为筹,这部经书稍加修习便对于武学有莫大的裨益之处。还有失传多年的《宝命真经》、《两仪古经》,你可以跟红阳教换来吃穿不尽的富贵。”

但江闻依旧嵬然不动。

“这些经书都由殄文写成,蒿里鬼国中人一切与阳间颠倒,除了如我这样的还阳之人根本无法兼而通晓两界文字。事成之后你到官贤境六曹司,我会把典籍都放在那里。”

可江闻站在黑暗中,依旧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明明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摆在自己眼前,他也不想跟幔亭峰升仙宴那般拼上性命去折腾,眼下这分明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自己带着摩尼宝珠赶到湖边就能搞定,以自己长剑之利谁能阻挡?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呢?

江闻还没拿到摩尼宝珠,就感觉有一个孤苦伶仃的魂魄在墙角看着自己。

它的脸变幻不定,眼神凄苦悲凉、姿态卑微恭顺,就像是寻常路边的乞丐、农夫、商贩、老卒,也像是这个世间随处都能看到的芸芸众生。

哦对,它轻轻地抚摸着一块腰牌。

江闻摩挲着朱漆棺材,忽然问道。

“最迟几更天?”

黄稷愣了半响才想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连忙说道:“最迟不能过卯时的日出时分,否则大祸就不可弥补了。”

“够了。”

江闻没头没脑地对黄稷说了一句,便在漆黑中毫无阻碍地径直起身离去。

黄稷愕然不已,他可没想到会有这样不要摩尼宝珠就离开的情况,难道对面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胆小鬼?

“道长,道长你去哪里?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江闻的双眼,即便在深处底下的墓穴中也熠熠发光,浑身气息运转而起,一洗彻夜奔波的颓丧之气。

江闻停下脚步,又回到了墓室之中胡乱摸索了一阵,这才朝着空空如也的墓穴里淡然说道。

“黄护法你糊涂了,凌知府既然要与我们一较高下,像这样狼狈逃窜岂是办法?你又焉知西湖边上,不会是个预谋已久的陷阱?”

这局棋下到现在,江闻已经能和对方平起平坐了,如今该如何走下一步,他比黄稷更加清楚。

黄稷无可奈何地说道:“我都知道,可凌知府勾结清廷、利用耿家,全城上下已都被他布局算计,我除此别无他法可想了……”

江闻在漆黑中比了个手势,叫停了黄稷的诉苦——这人就算死了,也改不了杞人忧天的老毛病。

“黄稷,你是红阳护法也好、二酉斋主也罢,这件事我答应下来了。棺中之人当年对阵的蒙元雄军何其精锐,可他纵使被人打断脖颈、肝脑涂地,腰是直的、膝盖也是直的。”

临走前,江闻拍了拍厚重的朱漆棺材,动作轻佻到不像话,身上却像是卸下了无形的重担,用一种你明知故问的语气对黄稷说道。

“遗民怀望朗朗乾坤,你们偏偏只会靠着摩尼宝珠让他篡行鬼神之事,我看这才是不可理喻、不通情理。今天我不管对面是谁,我只知道忠臣义士之躯,不能落入贼子之手。”

江闻深思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今天谁也不许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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