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柳成信正要开口先说几句场面话的时候,外面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喊杀声。
柳成信眼睛一亮,立马把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下意识的踮起脚朝外张望。
急切之下动作显得滑稽无比。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外面动静吸引的时候,一直神色同样惊慌的晋城郡守却敛去了笑容,悄悄对着身边的一个衙役模样的汉子挥了挥手。
对方冲他轻轻点了点头,和其他几人悄悄向后退去。
在柳成信逐渐难看的脸色中,很快就有十几个已经没了战马的骑兵,从寨门处成功的冲进来。他一眼就认出了打头的正是城中中军那一千人的主将李平。
“李军侯,就你们几个援兵?”不等气喘吁吁、浑身是血的李平喘口气,柳成信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语气中满是沮丧的味道。
略显鄙夷的看了一眼城中主将,李平还是微微躬了躬身答道:“就只有末将身边的这些人了。东西南三座城门方向都没有动静!”
此时的柳成信,顾不得不爽对方有些怨怼的语气,整个身子瞬间就垮了下去。
他也实在怪不得李平语气不好,因为晋城四座城门的守将全都是他的亲信。现在一个丢了北门,其他三个居然毫无动静,这几人都是什么心思,他这个某些方面的老鸟还能不知道?
这货打仗和做事不行,但在其他方面可堪称一把好手。
眼下唯一一个拼死杀回如今这个死地的,只有眼前的这个不是自己人的李平。而主帅梁昌特意留下这个李平是什么意思,柳成信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始终没有对这个位置动过心思。
偌大一座晋城,总也得有一个能打的吧?
不过表面上李平麾下人数最多,是自己最为倚重的手下大将,却是始终驻扎晋城中间。
守门的差事多多少少都有点油水,当然要安排给自己人了!好在这个李平也不在意,一直勤勤恳恳的操练手下兵马。
就在柳成信的小眼睛重新开始滴溜溜乱转的时候,李平语气焦急的突然大声说道:“柳将军,什么时候点火?咱们也好准备一下,待到火势燃起,咱们就突围!”
“点火?突围?”
柳成信把就要冲口而出的脏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心里却在不断大声咒骂。
“贼你妈!你想死别拽着老子!火一点老子还有活路吗?还你娘的突围?!四千大军都没守住高大坚固的晋城,就凭现在这几百号人还想突围?送死还差不多!”
同样了解对方是什么货色的李平,很快就看出了他的心思。怒火高涨的他手指柳成信厉声质问道:“你不想点火?”
柳成信看着作势似要向自己扑过来的李平,被骇得下意识的就后退了一步。
立刻又觉得不对,正要张口喝骂回去,耳中突然听到外面敌军的喊声突然又大了很多。
再次下意识的踮脚向外看了一眼,柳成信顿时就被惊得魂飞魄散。
“敌人来了援军!看样子怕不是得有好几千?”
柳成信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在抑制不住的发抖,一句“不准点火”不受控制的冲口而出。
也在回头查看情况的李平闻言瞬间转头,“刷”的一声拔出了满是血污的战刀,指着柳成信怒声喝道:“你想投降?”
柳成信被双眼赤红的李平吓的“蹬蹬蹬”连退三步,色厉内荏的叫道:“你敢犯上!”
“老子就犯上了!你敢投降,老子宰了你!下令点火!”李平此时也丝毫不顾上下之别了,迈步就向柳成信逼去。
“不准点!”柳成信也急了,一边向后急退,一边大声喊道。
李平闻言再无顾忌,瞬间加速就向柳成信冲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冲进了两人之间,伸手就向李平的胸口按去。
李平高举的战刀下意识的劈下,却被那人一个轻巧的侧身就躲了过去。打向他的那只手掌却丝毫没受影响,看似没什么力道的按在了他的胸口。
李平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自己庞大的身躯加上前冲的惯性,居然被对方这看似没什么力道的一掌,推得连退数步。
勉强刹住身形的李平这才看清,挡在柳成信身前的居然是瘦弱的郡守大人。
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觉得刚刚还发闷的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紧接着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身为军中宿将的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从来都不起眼的郡守大人居然是个高手!刚刚那一掌若不是按在了胸口的护心镜上,自己此刻只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平拥兵作乱!意图不轨!保护柳将军,杀无赦!”
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的李平听到了郡守的喊声,有心反抗却实在提不起手中战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黑脸大汉冲到自己的身前,挥起了战刀。
在意识的最后一刻,李平听到了身边响起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那是跟随自己拼死杀进大仓的亲兵的声音。
柳成信看着眼前的混乱也是目瞪口呆,他同样不敢相信平时对自己溜须拍马的郡守老头,居然是个高手!还是个一击就能要了悍将李平半条命的绝顶高手!
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匕首,而持刀的正是这位郡守大人。
倒在地上的尸体中,除了李平和他的九个亲卫还有二十几个。十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正和人数多出他们几倍的羌族士兵杀成一团,那是之前赶到大仓的李平麾下骑兵。
他们应该是见到主将被杀后,才反应过来开始奋起反抗的。
“柳将军,下令让所有人放下兵器!”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柳成信下意识的就要扭头,却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利刃割破了一道绝对不浅的口子,魂飞魄散的他立即大声喊道:“住手!都住手!全都给我放下兵器!”
听到柳成信命令的后秦军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有些人是如蒙大赦般的长出了一口气,他们等的就是上官的这句话;有些人则是慢慢松开了已经握住了刀柄的手,好不容易鼓起的那一点勇气,随着主将的命令立刻就烟消云散了;只有那几十个正在厮杀的李程麾下羌兵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面对这种情况,把匕首架在柳成信脖子上的晋城郡守,丝毫没有意外也没有焦急之色,很从容的将目光移到了寨门之上。
下一刻,一声巨响中寨门轰然倒塌。
首先冲破寨门的是一根巨木,紧随而入的就是举刀狂呼杀进的一群秦人。
此时这位老者才微不可察的轻舒了一口气。
......
远远的看着唐笠坐在地上,满身血污的他怀里抱着一具尸体。纵使已经止住了哭声,脸庞却还是不断的划过泪水。
李传转头和身后的十几个衙役打扮的手下对视了一眼,均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惊讶、一丝理解以及一丝黯然。
唐笠的身边跪坐着一圈人,每个人的神情都和他一样,其中几人的怀里也都抱着战死同伴的尸身。
“战死的应该是他们很好的兄弟吧?”转回头的李传心里这样想着,并没有上前打扰,就那样远远的站着。
他猜的没错,那些确实是唐笠很好的兄弟,其中两人还是最早和他一起从铜川县大牢里越狱的兄弟。
当初加上唐笠从牢里逃出的一共有二十人,如今就剩下十四个了。战死的六人中有两人死在了第一次反围剿中,第二次反围剿战死了一人,后来大闹秦魏两军后方的时候又去了一人,这次又少了两人,全部都是战死在北门的。
悲伤归悲伤,现实却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唐笠他们沉浸其中。
仗是打完了,可后面的事情还有很多。严格说来,唐笠他们如今仍然是孤军悬于敌后,形势还远没到安全的时候。
李传他们也明白战后事多,等到唐笠等人哀悼完战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交流,而是静等他们先安排好其他更重要的战后事宜。
可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唐笠等人临起身前,居然拔出随身的匕首将怀里的每个死去同伴的左手大拇指切了下来,并用一块布小心翼翼的包好揣入怀中。
不但唐笠几人在这样做,其他人见到主将动手后也都开始动手,将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左手拇指切了下来包好。
这种最早只存在于老郑家村人之间的纪念法子,已经在被所有盘古军将士主动效仿后,成为了一项正式军规。军中以曲为单位,每战过后将阵亡战友的左手拇指割下以为纪念,军规中对其妥善保存的优先级甚至明确的还要超过了军旗。
李传等人很快就反应过来,猜测这应该是对方的一种纪念逝去战友的仪式。只是和秦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传统观念有很大的冲突。
不过想想两百年来北方秦人的处境,多少秦人都已经被迫披发左衽了,他们心里对盘古军的这种做法也就没什么太多抵触。
终于也彻底松了一口气的唐笠瘫坐在一匹死去的战马身上,分派完所有任务的他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受了不知道多少处伤的他只觉浑身都是软的,身上火辣辣的甚至都分不出到底是哪里疼。
坚持着没躺在地上,唐笠都觉得已经是自己此时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唐笠终于想起了什么,目光虽然紧紧盯着不远处束手而立的一个官服老者和站在他身后那十几个衙役打扮的汉子,心神却是飘到了别处。
带着手下坚持做了小一年的战后总结,也早已成为了唐笠的习惯,下意识的就开始在心里总结这一战的得失和经验。
不得不承认,刚刚过去的这一战实在太凶险了。自己赢得也着实侥幸,直到现在他都没能完全搞明白,这一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战前虽然也有心理准备,却总觉得已经把该想到的都想到了,也都尽可能的做了安排。可开打之后才发现,自己和一帮手下绞尽脑汁制定的计划,简直就是漏洞百出!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包括唐笠在内的绝大部分盘古军都是百姓出身,少数像李程那样在正规军中混过的,也全都是低级军官。哪里有这种在攻城战中总览全局的经验?
唐笠此时想来。细节方面暂且不提,足以致命的重大失误就至少有三处。
第一处是北门外侧的阻击战。
当时先赶到的如果是敌人的援兵,已是强弩之末的自己和身边几十号人,绝对不会有任何还手之力。
而出现那种情况的可能性其实要大得多,因为敌人援兵的路程要比己方援兵的路程近得多。
刚刚带队的郑大已经简单的把事情的大致情况和唐笠说过了,听得唐笠是心里是一阵后怕。
在藏身处等得心急火燎的盘古军主力,在看到城头信号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出发了。
所有人本就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在等着那一刻。
全部由一辈子吃苦耐劳的并州秦人组成的盘古军步兵,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己方面临的危局和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因此在路上爆发出了奇迹般的行军能力!仅仅奔到一半就赶上了后秦军的那七百步兵。
被主将带走的三百骑兵基本上就是那一曲人马中所有的羌人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羌人军官,根本就阻止不了这些秦人士卒磨洋工。
本就是为了混口饭吃的秦卒中,很多甚至是被从家中强抓来的壮丁。指望这些人在没有平时欺辱自己的羌人老爷在的时候还拼命赶路,怎么都是痴心妄想。
这七百人就那样在疑惑中,就被身后冲来的盘古军步卒一扫而光了。然后才有了北门外那一幕惊天大逆转。
要是后秦军的七百步卒不那么磨蹭,要是盘古军步卒的行军速度没有那么创纪录,败得就该是自己了!
只要北门一丢,关上城门的晋城雄城就凭郑大那两千多人,一丝丝攻入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第二处是大军入城之后。
所有人居然都没想着分出一部分兵力在城内追击溃逃的敌军,不让他们有任何再次会合、反击的机会。
也正是这个失误,让对手的一部分骑兵成功杀进了大仓。后来敌人的内讧也正是这些人挑起的,差一点就点燃了大火!
更不应该的是,自己居然很晚才想起要分兵夺取东西南三座城门!
如果在那之前有其他敌人的援军抵达,就能够毫无阻碍的杀入城中,到时鹿死谁手就难说了。
万幸的是三处城门的守将都是怂包,居然在己方姗姗来迟的人马抵达前就弃城逃走了,绝对算得上是运气滔天了!
第三处就是对占领城中仓库的难度,太过想当然了。
在原本唐笠和众人商量的计划中,对此的唯一安排就是让李程率领的骑兵进城后直接杀到那里。
至于能不能杀到?杀到后又该怎么守住?在敌人狗急跳墙时要如何阻止放火?
要么是没想到,要么就是想到了却完全没谱!
就这三处最重大的破绽或失误,但凡有一处不是运气好得不像话,这次的突袭战都会失败。至少是战果要大打折扣!
反观对手。
除了北门丢得不明不白这一点算是重大失误,其他的还真没犯什么明显的错误。
东西南三门支援北门时并没有全体出动,避免了被调虎离山的风险。
城中一千人分批出营也不能算错。在敌人夺门时本就是兵贵神速,早一步赶到北门就小一分丢失城门的危险。被李程打了一下也只能算是个小插曲,对大局并没有太大影响。
后来三百骑兵追赶李程更不能说是错了。其中虽然有误会,但不让敌人靠近郡守府和大仓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基于兵贵神速的考虑,城外的敌军分成步骑两军分批驰援也没有错。
心中这么大略一总结,唐笠后背的冷汗是越冒越多,愈发觉得自己实在是赢得太侥幸!太侥幸了!
要不是在后秦军步兵中占绝大多数的秦卒,大多根本没有拼命的心思,城外的那七百人也不会被半路追上一口就吃掉了;城内也不会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迟迟打不下大春那简陋的车阵;东西南三门的守军更不会在没有遭到任何攻击的情况下就弃城而逃。
最为侥幸的是,要不是大仓内的敌人自己内讧且想要投降的一方占了绝对优势,唐笠很清楚当时的自己根本就没想出任何好办法!
当然,那个官袍老者和他的手下是立了大功的。
想到这,唐笠不禁收回心神,和那个老者对视了一下。
对方的眼神温和而平静,却让唐笠没由来的心头一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