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对战的形式,通常是双方跑马对冲。双方各持枪、矛、槊等长兵器,策马迎面冲刺。待到进入武器的攻击范围,就借着战马的冲力,猛刺对方。如果被刺中了,自然是肚腹洞穿,死得不能再死。如果没被刺中,则继续向前,待战马停步之后,再回头进行第二次冲刺。每一次对冲,就称为一个“回合”。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双马交会的瞬间以外,其它时候都可以用来稍作喘息,恢复体力。
而陆遥此刻却毫无喘息之机。他被胡人骑士包围在垓心,每时每刻都有几根长槊刺击过来。他左遮右挡,叱喝着努力催马冲刺,却一时冲不出重围。胡人见他武艺jing熟,抵挡得甚是严密,于是有人探出长枪大戟去戳刺陆遥胯下的战马。
陆遥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前几天因为承担着斥候任务,他着的是一幅皮制轻甲,经夜袭乔晞大营时的恶战之后,已经损毁不堪用了。此刻身上穿着的是临时取用的一具筩袖铠。敌人的槊尖、刀刃好几次敲打在鱼鳞纹的甲片或者两肩的筩袖上,发出“铛铛”的声响。
转眼之后,这幅jing制的甲胄就以多处被划开,陆遥的后背上、大腿上又多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口。虽说在刀锋划过时,陆遥本能地收紧肌肉,使得伤势并不如表现出来那么严重,但控马和挥舞长枪的动作都受到了影响,一时间更是险象环生。
这时他的身上、衣甲上都已经沾满了鲜血,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就连长枪的抢柄都被鲜血浸润,握在手中的感觉有些打滑。他心知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再不脱身就大事不妙,牙关一咬,连连使出与敌偕亡的狠招。
王阳固然勇悍,却不是傻子,哪里肯与这种穷途末路的败将拼命?遮拦了几下便闪开道路。陆遥更不迟疑,打马往隘口急退。几名胡人张弓搭箭就shè,被他舞枪一一拍飞。虽说遮护不住战马,可那青骢马的后臀中了两箭,跑得却越发快了。
到了这时候,任谁都看出这股晋军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覆灭只在反掌之间。他们原本就兵力不足,今ri一战,死伤更是惨重;再失去了太原国中部丘陵地带的最后一道要隘,再也无法抵挡匈奴大军的攻势。
见了血的狼群怎么能让猎物逃走?眼看陆遥逃走,不待石勒发令,数百名乌桓骑兵拍马就追,而步卒们也嗷嗷叫着跟了过去。
大批战士们很快就经过了隘口,仿佛肆虐的洪水从堤坝上崩裂的缺口喷涌而下,其势不可阻挡。奔驰的队伍践踏着地面,激起漫天尘土。数十面军旗在尘土之中若隐若现,络绎穿过了团柏谷。
一旦越过隘口,地势就逐渐降低,平坦的官道呈一道弧线从林地间穿过。陆遥伏低身躯,沿着官道尽力纵马狂奔。适才他以一人之力纵横千军,看似豪猛无敌,其实体力、jing力全都严重透支。此刻他的视线已然有些模糊,手脚也渐渐无力,这是失血过多的结果。身后传来嗖嗖的尖啸声,是有些乌桓骑兵取了弓箭来shè。好在准头不怎么样,大部分都从陆遥身边掠过了。还有几支扎在他的盔甲上或者shè中了战马的臀部。
靠先前陆遥拖住敌人的片刻工夫,从隘口败退的晋军都已经跑远。陆遥纵马狂奔,尽力大喝道:“放箭!放箭!”
官道上空无一人,等待他号令的,唯有一名张弓搭箭的战士。
弓是好弓。弓身乃上好柘木所制,强固无比,扣之有金铜之声。弓梢是jing选出的牛角,触手润滑,细密如玉。弓弦是用柔韧的鹿筋绞制而成。其余胶、丝、漆等,无不是选用极上等的材料。整把弓历时数年而成。这样的三石强弓绝非寻常工匠所能制作,自从元康年间洛阳武库大火之后,军中已绝少能见到这样的好弓了。
箭也是好箭。箭长二尺二寸,箭簇、箭身、尾羽皆jing工制作,各方面都无懈可击。一共十二支,横列在沈劲身前。与通常不同的是,箭身上扎着浸润了火油的麻布。
手持弓箭的沈劲,更是罕有的一流弓箭手。沈劲原是并州军重将、越骑校尉陈永的得力臂膀,统领jing锐的轻骑兵。他有双带两键、左右驰shè之术;又能开三石强弓百步穿杨。其人善shè之名,并州军的将士无人不晓。
沈劲在团柏谷隘口北麓不远处的林地潜伏已久。适才关隘前两军杀得你死我活,他却并不曾参与,而是候在此处养jing蓄锐。此刻随着陆遥的号令,沈劲纵声大吼,奋力开弓,一道道箭矢带着剧烈的尖啸声飞出。
三石强弓发箭,如果不考虑杀伤力的话,shè程最远几可达五百步之遥。这十二支箭就像十二只轻盈的火鸟,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向着隘口飞掠。是的,像是火鸟。因为每一支箭shè出之前,都在火盆上引燃!
火鸟落地的那一刹那,巨大的火焰冲宵而起。
隘口内外看似横七竖八随意堆积的那些木料之下,竟然隐藏着许多硫磺、火油等引火之物,甚至还有大量的枯枝柴禾。每一支火箭shè落之处,立时便是一团烈焰腾起。十二支火箭,便是十二处火源,眨眼之间,便使整座隘口陷入火海。远远看去,仿佛一头吞吐烈焰的庞然巨兽,正盘踞在隘口处摇头摆尾!
就在火箭命中目标的时候,隘口北侧的林地间数十处火头同时燃起。这时虽已是暮chun,气候却还不算湿润。而最近连续的大晴天,将林木晒得甚是干燥。在猎猎北风的吹拂下,风助火势,火助风威,一眨眼的工夫,火势便扩散开去,熊熊的红光染红了半片天空。
匈奴大军绝大多数已经通过了隘口。这一把火起,顿时便将他们的后路截断。瞬间人马大乱,惊呼者有之,奔逃者有之,手足无措者有之。纵使带队的军官连连喝斥,也不能阻止原本整齐的军容化作了一盘散沙。
其实通过了隘口之后,地形陡然开阔,林地间有大片的空地,还有几条小小溪流潺潺淌过。纵然林地过了火,可匈奴人只需及时将队伍分散到几处空地或有水源的地方,许多人都能逃生。问题是在这样的灾害面前,绝大多数将士都慌了神。
那些面对强敌从不畏惧的勇猛将士们四散奔走着,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想要找到一条生路。可越是慌张,越容易让自己身陷险境。有些已经被火焰烧着的人很快就化作了一团团火球,哀鸣着滚来滚去,最终被火神所吞噬。人的嘶吼声、马的哀鸣声、火焰熊熊燃烧时那特有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共同演奏出哀亡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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