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chun门外,变生肘腋。无论是乞活军、是汲桑所部贼军,在这时万众齐呼,势如山崩海啸!
原本,贼军内外夹攻建chun门,有泰山压卵之威:城外,汲桑骑兵摧破乞活军大部,城内,石勒、黄国携手,兵分三路而来。区区一个建chun门,纵有城池之固,也难免风雨飘摇。
然而形势变化之奇,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谁也不曾想到,汲桑赖以威震大河南北的亲卫铁骑,竟然会在几面白虎幡前不战自溃。拥万夫、克坚城、斩名王的河北群寇大当家,瞬息间就成了孤家寡人,独自面对着那支几番冲阵溃围的晋军骑兵。
这显然是蓄谋已久的诡计!这支骑兵几次挑衅,只为了激怒自己,从而引得自己亲自率队追击!汲桑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纵声怒骂,竭力勒马。可那马儿正在加速狂奔的时候,一时哪里刹得住脚步?汲桑惊怒之中,臂上筋肉猛然贲起,再度发力,便未免失了分寸。一股蛮劲到处,只听“啪”地一声,竟然将辔头上的皮索猛地崩断。
这般巨大的力量,哪怕是大宛良驹也承受不住。只见那马儿口角溢血,连连哀鸣,四蹄趔趄着,终究是撞入到了晋人包围中去了。
汲桑虽慌不乱。既已如此,可依靠的便唯有自己神鬼莫测的身手。这些年来,汲桑与朝廷大军鏖战何止百场,不是没有遇见过更危险的局面。但只须斩马剑尚在手中,哪怕敌人如山如海,他便自信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汲桑毫不犹豫地跃起,人一离鞍,掌中长剑挥舞,已将全身护得水泼不入。
身侧劲风急起,那是两名晋军骑兵走马来截。
汲桑闪身避开刺来的两杆长枪,斩马剑如雷怒斩,先取左侧那人。那骑士的身手也属一流,长枪既然失手,便拔出腰刀来挡。刀剑相格,当地一声大响。那骑士的缳首刀脱手飞出。而斩马剑余势未衰,从他的右肩直劈到左腰方停。
而右侧那骑士眼看同伴被斩,竟然丝毫没有犹豫,纵马踏破漫天血雾,直冲到汲桑面前,刀光如电,映得汲桑须眉如雪。汲桑大喝一声,仰天就倒。长刀从他面门划过,相距不过毫厘。借着身形倒伏之势,他的斩马剑横摆回来,反将对手劈得惨嚎飞跌出去。
下个瞬间,汲桑左手探出,抓住一柄从身后刺来的马槊。他断喝一声,腕力迸发,猛地拗动马槊。那晋军骑兵恰好同时握槊拉扯,结果连人带甲不下上百斤的重量,竟然抵不过汲桑单臂之力,顿时被腾空拽起,远远地砸到了数丈开外,还撞翻了从前方赶来的好几名骑兵。
前方一片人仰马翻,汲桑则丝毫不多看半眼。他稍许矮身,左足发力陷地,双手握剑横斩,叱喝声中,剑光如匹练般飞起。后侧驰奔来的一匹战马两条前腿齐断。马上骑士滚翻在地,恰好落在汲桑身前。汲桑箭步向前,剑刃掠过,便取了他xing命去。
电光石火之间,汲桑连杀数人,真是凶威难挡!果然不愧是连“屠伯”苟晞都奈何不得的群寇之魁首!
但晋军将士们前仆后继,包括丁渺、薛彤、沈劲等勇力绝伦之士尽数向前。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耗费了无数心血才换来的机会。想要斩杀这名天下数一数二的巨寇,这是最好的机会!
陆遥也缓缓策马向前。
一个时辰前。
卢志将自家在汲桑军中的布置坦然说出,随即告退。而陆遥则迟迟踌躇不定。回想着昔ri与卢志接触的点点滴滴,分析卢志适才所说的一言一语,他突然问:“卢志其人……究竟如何?”
丁渺等晋阳军将士们这时都在各处忙碌,站在他身边的只有朱声和几名乞活军的低级军官。朱声已追随陆遥数月,知道这不过是陆遥在沉思中偶尔的自言自语。而乞活军众人却不知晓,听得陆遥突然发问,他们对视了几眼,姜离小心翼翼地答道:“卢先生看起来很有学问。”
这话根本就答非所问。卢志的学问在河北士人中大是有名。他少有清cao、立志向学,朝夕焚香读书,从无懈怠。据说,他曾经与书盟誓曰:“誓与此君共老。”成年后以博通经史著称,又善书法,专掌成都王文翰等事,甚得声誉。这样的人物若没有学问,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学问人了。
陆遥抬头看看他们,笑了笑:“是啊……”
他的思路被打断了,但身在用武之际,自不能因此而责罚勇士。
他看到朱声在一旁露出深思的神态,于是随意问道:“朱声,你觉得呢?卢志这人究竟可靠不可靠?”
朱声恭谨地道:“此系军机,朱声不敢妄言。”
朱声幼时曾进过学,见识谈吐皆非粗鄙军汉可比,这也是陆遥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只不过,有时候他未免太拘谨了些。于是陆遥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少来卖弄酸臭墨水,直言便罢。”
“是。”朱声施礼道:“我以为,卢志是否可信,并不是要考虑的重点。关键是,他所惧者为何?所谋者为何?”
听得朱声这句话,陆遥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他事先倒真不指望朱声能说出几分道理来,但此刻看来,这名青年军官在过去数月的耳濡目染之下,颇有些长进。
既有卢志谗言陷害陆氏宗族数十口的过往,陆遥便势必不会与他善罢甘休。陆卢二人之间,本就是为了保命才暂时合作的,本无互信的基础。因而卢志是否可信的问题,就不需再作考虑。
陆遥将考虑的重点放在卢志是否可信之上,原本就找错了方向。亦如朱声所说:关键的是,卢志之所以提出颠覆汲桑贼寇的奇计,其所惧者为何?亦或,其所谋者为何?
陆遥首先考虑前者。
卢志,乃成都王之忠臣也。成都王败,群僚星散,只有他自始至终追随,直到身陷囹圄,几乎xing命不保。当其时也,本已是游走在生死边缘,若非机缘巧合下与陆遥相逢,他怕是已经瘐死在深牢之中了。这样的人,不知见过多少险恶、多少风浪,说他心如铁石恐不为过。这样的人,会怕死么?
“这个老狐狸……”陆遥喃喃骂了一句。
卢志不惧死,却在陆遥的威胁下,乖乖献出有望一举击破汲桑石勒贼寇的奇策,这便是朱声所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卢志所谋者何?
卢志,天下知名的大谋士、大智囊也。此等一步百计之人,举措皆有深意。他的言辞绝不会单纯。换句话说,他所献出的策略,绝不会全心全意地为陆遥考虑,必然有其自身忧戚的关联。
陆遥起身慢慢踱步,继续细想。与卢志忧戚相关的,他所图谋的会是什么?
指望挽回朝廷意旨,重得荣华富贵?不会。东海王司马越与成都王司马颖,死敌也。作为“八王之乱”中最后发制人者和最后的胜利者,东海王xing格隐忍而毒辣,手段十分厉害。自东海王执掌中枢大政以来,昔ri成都王的部将、僚属、乃至曾经附从成都王的各地官员,无不遭到清算。陆遥回忆了一番,在他的印象里,这类人几乎都逃不过一条死路。以卢志之明鉴,自不会妄想以区区剿贼之微功,来抵消曾为成都王谋主的滔天大罪。
何况,这位昔ri的中书监、武强侯,哪里会把个人的荣辱放在眼里?几十年宦海沉浮、无数ri夜的殚jing竭虑、千百次的筹划计算,他所汲汲在心的……
陆遥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难道……”他悚然惊叹一声。随即用力握拳,让自己恢复平静。顷刻之后,他招朱声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朱声愕然问:“狮子?还是石子?”
陆遥一挥手:“只管去说,那卢子道自然明白。”
朱声匆匆离去。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令朱声转告的,既非狮子,亦非石子,而是“世子”二字。成都王遇害时,二子庐江王司马普、中都王司马廓并遇害。但其少子司马懋不知所踪。由于成都王久镇河北,颇有恩惠于民。故而民间都传闻说,成都王在束手就擒之前,以三子司马懋为世子,遣了jing干护卫拥其出逃。为此,东海王几番派遣部下在河北、中原各地加以查访,却始终也没有头绪,徒然扰乱人心罢了。
但若是卢志知晓成都王世子的下落呢?须知,并州刘渊,昔ri成都王麾下宁朔将军。巨寇汲桑,成都王故将公师藩之副贰也。这两家势力,皆与成都王有故旧的关系。适才贼寇大举入城时,还有许多人高呼为成都王复仇的口号……
陆遥霍然按剑而起,望眺着邺城中起伏如怒涛的层叠楼宇,和星罗棋布、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的里坊。城中的大火烧了一夜,毁去了将近四成的街市,此刻似乎将熄,而陆遥心chao澎湃,只觉得焚风扑面而来,吹的面颊滚烫:“原来如此……好个卢志卢子道!”
这座千古雄城,是河北首屈一指的重镇,堪为乱世中的帝王之资。曹公破袁绍,定河北,以之为魏国都城。成都王司马颖以邺城为基,苦心经营数载之后,几乎夺取天下。匈奴刘渊纵有晋阳之败,仍然策动河北群寇攻略此地。
而卢志……魏郡牢城中不见天ri的折磨,陆遥也曾见识过,仅仅几个时辰就足以叫人发疯。卢志却在其中囚禁了将近一载!这一年的囚笼生涯或许重创了卢志的身体,将这位昔ri的风流名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但当他脱困而出时,立刻就多方筹谋,再施翻云覆雨的手段!
魏王有诗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此其之谓乎?
片刻后,朱声又匆匆返回,双手高举,奉上一物。
那是一块不知从何处撕下的白绢,其上墨汁淋漓,写着十数个人名。这正是卢志适才所说的,他安排潜伏于汲桑部下的jing干死士名单。陆遥心中微微一喜,再看下去。白绢末端赫然是一行大字:龙骧将军,河北大都督。
陆遥一怔,随即手捧白绢,哈哈一笑。
我陆道明,岂是甘于受人驱使的无知之辈?吴郡陆氏子弟,又岂会重蹈覆辙,再去为彼辈火中取栗?
龙骧将军,河北大都督,好大的官职啊。当年士衡公统领jing兵二十八万南下洛阳,所得授的职位也不过如此而已。
站在卢志的角度,他的布置不可谓不深远。为了取得自己的谅解,他所给出的筹码不可谓不重。只可惜,再如何的智谋超绝,都算不到大晋时局将会向怎样可怕的方向滑落。卢志所拥戴的司马氏皇族宗室,终将被胡儿屠杀如猪狗。
陆遥将书写着官职的一部分白绢撕下,在身边摇曳的松明上点燃。
汲桑的狗命,我陆道明要了。但却无须按照卢志的剧本来。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回忆不过是瞬息间事,身为武人,陆遥首先要在战场上解决问题。
他的铁枪适才丢在敌阵中了,此刻手中所持的,是一把铸造jing良的龙雀大环刀。这是缳首刀之中较大型的一种,刀长约四尺余,窄身直背,锋刃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青se晕芒。
他握紧了刀柄,稍许挥动。感受到捆绑在刀柄上的粗糙草绳扎着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
策马,加速,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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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实在是忙疯了。更新不稳定,抱歉抱歉。期望下周会好点。欠的章节也争取在下周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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