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11-13
那卷文书被轻轻放置在和郁面前,薄薄一卷。
竟陵县主向和郁抬手示意:“请看。”
和郁打开文书,略略扫视几眼,脸色立刻就有些难看。这文书的内容并不丰富,一条条简约辞句所叙述的事迹,赫然便属于他适才竭力攻击的并州牙门将军,陆遥。
其中,有陆遥曾经讳莫如深的身世;有他在大陵惨败后引军回返,杀伤十倍之敌的记载;有他在刘越石麾下与匈奴鏖战的连番胜利;甚至也有陆遥在邺城助战,临阵斩杀汲桑的详实记录。令和郁略有些尴尬的是,描述陆遥邺城战况的招若干辞句,有“招义勇之卒,奋鹰扬之势;志枭逆虏,至忠已著”云云,赫然摘自于自己前些日子给朝廷的奏章。
那样的奏章,不过是与乞活的李恽、原任车骑将军长史的羊恒等人利益交换的结果,和郁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所以当他决心为丁绍辩白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将这名为守卫邺城立下头功的将军抛弃。可眼前这份文书又是怎么回事?那陆遥不过是江东降人之后、区区牙门将军,虽说是二千石的官员,但在和郁这等中枢高官看来,着实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何以竟陵县主对他了解若此?
难道自己这般流年不利,随口多说了几句,又撞上了东海王殿下的亲信么?和郁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并州刘越石正是东海王倚为臂膀的重臣,那陆遥乃刘越石麾下大将,或许也出于东海王幕府……他心中暗自叫声苦也,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他勉强笑着试探道:“呵呵,就连区区并州武人,都有详尽的记载,殿下的察知手段实在高明。”
竟陵县主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古怪:“和公勿惊。冀州战局不利,朝中诸公不知贼势猖獗,只是一味苛求,对将帅多有质疑。若得和公从旁解释斡旋,不仅邺城文武,想必丁刺史也会深感世叔的神情厚谊。”
丁绍屯驻重兵于广宗不敢妄动,其实正是因为和郁统合邺城诸军不利,不足以向东威胁石勒贼寇的缘故。但在和郁说来,反倒是丁绍欠了他诸多人情一般。这等执掌大权的地方官员之间,总是难免倾轧,竟陵县主见得惯了。丁绍、和郁俱是得到东海王信赖的重要部下,她并无意插手其间。
“只是,我却不知那陆遥在代郡又生出事来……”县主抿了抿嘴唇,略微压低了嗓音:“世叔向洛阳行文时,先不要提起此人为好。”
“裴郎君的意思是?”
“此事说来话长。”竟陵县主身体前趋,靠近了和郁一点:“世叔可知道,那陆遥是如何斩杀汲桑的?”
和郁身负魏郡善后之责,虽然忙于和稀泥而鲜少涉及实务,但对大事还是清楚的。他应声答道:“据当时在场的文武官员转述,当时汲桑与石勒内外呼应,攻破宫城、三台之后,又两路攻打建春门。恰在此刻,协助守城的陆遥无意自自建春门城阙中觅得了成都王遗留的四面白虎幡,便将其立于城头鼓舞士气。汲桑部众目睹白虎幡之后,深感朝廷威严,于是丢弃兵甲器械、一哄而散……”
和郁答得抑扬顿挫,竟陵县主却连连摇头:“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世叔你信么?”
和郁瞬间迟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永兴二年以来,汲桑贼寇转战大河南北,攻略州郡、杀人盈野。三年来朝廷多方调集重兵,却始终剿之不灭。彼等都是视朝廷威严如无物的强贼巨寇,更兼有沙场上磨练出的铁石心肠。说他们会因为几面旗帜而畏惧,甚至惊恐到了临阵逃亡的地步?”竟陵县主摇了摇头,露出讥讽的神情:“我是不会信的。”
能够做到朝廷高官的,都不会是傻子。和郁怎么会看不出邺城之战的问题。只不过自古以来军报就多有夸大其辞甚至虚伪矫饰的,不过是武人邀功请赏而已,和郁觉得根本无须去细究。于是他皱眉道:“昔日楚王谋逆,矫诏调动三十六军。太傅张华令殿中将军持驺虞幡麾众,楚王部下中军遂释杖而走,说起来勉强算是个先例……”
“可那是因为事情发生在朝廷威权深入人心的洛阳!面对驺虞幡的,是职在拱卫洛阳、守护朝廷的禁军!河北贼寇们杀官造反,怎可能将几面旗帜放在眼里?更不消说,那些人原本是地位卑微的牧奴,连认识白虎幡都没有几个!”竟陵县主怒气勃发,猛力拍打案几,砰砰的响声几乎把身后的扈从侍女们都吓得跳起来。
和郁不禁将脖颈缩了一缩:“咳咳……恕我愚昧,实不曾想到那许多。县主有何高见,敬请说来便是。”
这一紧张,和郁连“裴郎君”的称呼都顾不上了,直接便唤出了县主二字。
竟陵县主顾不上这些小节,她有些焦躁地连连挥挥手,令身后的随侍人等全都退下。和郁急忙也将仆婢之流斥退。
竟陵县主身前的案几上,放着樽杓耳杯等酒器。其中若干枚木胎朱漆、月牙双耳的耳杯,尤其精巧华美。她捻起几枚耳杯,先在案几右侧一一放置,每摆放一枚,便设一问:“永兴年间,成都王部将公师籓在清河起兵拥戴故主,先后攻陷阳平、汲郡等地。此即河北群盗之滥觞也。虽然公师籓旋即败死,然而以汲桑为首的余部中许多骨干都出自于成都王旧属。数年之后,汲桑率大军攻打邺城,那陆遥以成都王昔日的旗帜相示,贼寇们旋即倒戈……和公,你不觉得有些蹊跷?”
她看看和郁,接连发问:“成都王于邺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他既然有意将白虎幡藏匿,必然万分隐秘,绝无暴露之虞,怎可能被那陆遥误打误撞地发现?现时邺城战事已告一段落,那四面白虎幡却不知下落,将之携走之人有什么意图?汲桑死后,其部下降伏者不下数千人,我听闻其中特别勇猛强悍者有名唤刘飞、陈沛等,此辈如今又在何人麾下?”
案几上四枚耳杯接连落下,和郁细想片刻,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的面部动作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两颊细密敷着的白粉都簌簌落下了不少:“难道那陆遥与成都王有牵连?”
竟陵县主沉吟不答。成都王司马颖为大晋武皇帝十六子,在前些年的洛阳乱局中,一度以丞相、皇太弟的身份,执掌朝政,领有河北、中原二十郡的封地,势力强盛莫比,是东海王一系崛起过程中面临的最强大对手。东海王对之忌惮万分,所以在成都王事败后,特意密令时任范阳王长史的刘舆将这位堂兄与二子一并赐死。竟陵县主与和郁二人都深知成都王根基何等深厚,即使彼等已经阖家尽赴黄泉,可是所有牵扯到成都王余部之事,仍然令他们极其紧张戒备。
过了几乎半刻时分,县主皱眉思忖着,又往案几左侧放置耳杯,依旧是每摆放一枚,便设一辞:“江东陆氏前人陆机、陆云等,曾为成都王所重用。陆机一度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帅二十余万大军与洛阳争衡。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任命使得众将嫉恨,最终引发了成都王尽诛陆氏满门的举动。由此来看,陆遥与成都王,仇敌也。”
“笃”地一声轻响,第一枚耳杯落下。
“陆机、陆云等遭难之后,陆遥侥幸逃生,不回江东故地,却往并州投军,与匈奴鏖战。彼时匈奴大单于刘渊被成都王私署为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是成都王深所仰赖的一支武力。陆遥既然不遗余力与之作战,拥戴朝廷之意可谓鲜明。”
第二枚耳杯落下。
“魏郡曾是成都王的封地。成都王在此地经营多年,广施恩泽,曾经以粮食十五万斛赈济灾民,又曾经收殓战死士卒,设墓园以供凭吊。此等善政深为士民所怀,至今仍多有追思者。若是陆遥果然与成都王余部有甚牵连、有所图谋,在击败汲桑之后,正可以依托邺城发难,随后引兵席卷三魏。但他居然又尊奉刘越石的命令,主动离开了魏郡?再者,此刻他在代郡挑起与胡人的纠缠恶斗,固然卤莽,却终究是与外敌作战……自古以来心怀异志者,可有这般行事的?”
竟陵县主恼怒地将第三枚耳杯一顿:“这个陆道明行事荒唐,他想干什么?实在叫人不明白!”
正在这时,台下一阵喧闹,原来是一名骑士越陌度阡,纵马狂奔而至,却遭和郁属下仆役一齐拦阻,想是唯恐此人打扰了与贵客的欢宴。
马儿连连嘶鸣声中,那骑士大声高喊:“启禀主公,代郡急报!”
“呈上来!”和郁尚未答话,竟陵县主先自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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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编辑冰瓜老爷的通知,貌似本书即将上架,时间应当会在月底。上架以后的读者数量想必会比现在更悲催十倍吧,我得早早做好心理建设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