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的仪式进行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每日里清晨,都要沿着弹汗山的半山腰,往巅峰绝顶之处攀爬一番,这对于温峤这般体质寻常之人来说,实在是苦不堪言。好在每日段匹磾都与他一处,沿途扶持提携,帮了不少忙。
段匹磾乃是辽西公段务勿尘之子,虽系胡人,却汉化极深,博通经史、雅擅丹青,是北疆罕见的文武双全之士。他并未如兄弟段疾陆眷、段文鸯那般掌握段部宗族实力,而是出仕于大晋,为幽州刺史王浚幕府功曹。
段匹磾与温峤二人同为大晋地方官员派遣的使者,每次祭礼都在一处,连日攀谈之下,彼此大感投契。当然,这也是考虑到幽并二州本就是抵在北疆第一线的方镇,颇有守望相助的必要,两人身为幕府肱股,自然有意好好地结交一番。
至于两家在代郡的小小抵牾,双方都是聪明人,这时自然不会提起来徒增尴尬。毕竟王彭祖的实力在于辽西,而刘越石忙于应付并州南部的匈奴,区区一个代郡本也算不得什么。对那位新鲜出炉的代郡太守,也可以慢慢来拉拢。
这时候既然段匹磾伸出援手,温峤便勉力谢了一句,可他原本正在攀援上行,稍一分心,脚下又自打滑。弹汗山虽在百年前被鲜卑大单于檀石槐设为王庭所在,可鲜卑人哪里有营建兴造的才能?整座弹汗山依旧是座野山,莫说是找不到半点王庭遗迹,就连道路都未经丝毫休整,路边不远就是峭壁深谷,简直是难走到了极点。这一打滑,温峤顿时站立不住,晃晃悠悠地要往下滚落。
好在段匹磾反应极快,他拉着温峤的胳臂用力上提,同时大喝道:“用力蹬!”
温峤赶紧借着向上的拉力蹬腿,总算他手脚还算灵便,猛地越过这处半人高的豁口,扑倒在地。心有余悸地向后观看,便见被自己踩落的一块圆石顺着斜坡骨碌碌地滚落。那圆石在沿途的嶙峋山石之间来回磕碰反弹,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弹跳着划出道弧线,径自落入万丈深渊中去了。
温峤瞪着那圆石掉落的方面,混不觉自己脸肌抽搐了几下。回过身来,愈发觉得疲累了,这时哪还顾得上仪态,他随便找了块顶部平坦的岩石,瘫坐下来,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足足过了半晌,眼看身后的胡族酋长们几乎赶了上来,温峤才奋然起身。由于体力并未恢复,他的手脚还微微有些颤抖,但动作却十分快捷。走了几步以后,他甚至还有心自嘲地拍了拍腿,大声笑道:“哈哈,哈哈,今日疲累,行动愈发难堪了。”
说着,他扯住段匹磾,深深作了一揖:“今日若非兄长,便无温峤矣!”
“诗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太真兄何必在意。”段匹磾笑道:“晋人以耕读为业,自来文弱,不能与我们这些化外之民相比。何况,太真兄虽然体弱,胆气却足,比田思、靳利、梁天之流强出了甚多。”
他所说的“田思、靳利、梁天之流”,便是上一次参与拓跋鲜卑祭天大典的大晋官员,算来已经是距今十一年前的事了。
匈奴势衰以后数十年,鲜卑全据匈奴故地,至檀石槐当政时势力达到极盛,领地东西万二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檀石槐以弹汗山为王庭所在,分其地为东、中、西三部,各置大帅若干人统领。拓跋鲜卑的始祖推演即为大帅之一。檀石槐、轲比能之后,鲜卑部族联盟瓦解,各路强豪彼此争斗厮杀。到如今,东部鲜卑慕容、宇文、段部三强,中部鲜卑以拓跋氏一枝独秀,而西部鲜卑中最强的秃发部亦是拓跋鲜卑的分支。
大晋立国以来,与西部鲜卑战事不断,胡烈、牵弘等名将皆战死于陇上。故而朝廷对拓跋鲜卑加意笼络,力求避免两面受敌的窘境。元康六年时,拓跋猗迤改葬其父沙漠汗及妻封氏,并召集各部于弹汗山祭祀天地。慑于猗迤之威,远近属国、仆从部落等尽数到场,聚二十万众。当时大晋朝廷也不敢怠慢,成都王司马颖遣从事中郎田思、河间王司马颙遣司马靳利、东瀛公司马腾遣主簿梁天并来会葬,又致以盟好之意。
可惜三位宗室亲王并不清楚北疆胡儿的仪礼与中朝大不相同。据说,他们派出的三位官员在攀登弹汗山时丑态百出,有行至半途涕泪交流抵死不愿再上的、也有在险道旁抱着胡儿的腰呼天抢地的。虽不知彼等亲善任务完成得如何,但拓跋鲜卑贵酋如今这般蔑视晋人,未尝没有那三人的功劳。
与那三名使者相比,温峤可算得上表现出众。虽然身体文弱,胆气毅力却丝毫不下于他人。虽说每日登山辛苦,却硬是坚持下来,沿途丝毫都不曾耽搁。同为朝廷使者身份,这三日里段匹磾都与温峤在一处。如果说典礼首日,他还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到了这时,对温峤的韧劲也不禁有些佩服。
两人谈谈说说,脚下加紧赶路,转眼又过得小半个时辰。当红日跃出远方云层的时候,山壑交叠的险峻路途终于到达终点,来到弹汗山的主峰之巅。
毕竟历代鲜卑大单于在此祭天,颇经过一些修缮。虽然鲜卑大联盟破灭年深月久,昔日遗迹多已毁败,四处密生荆棘。但地面上铺着的大片石板依旧留存,无数石板互相拼接,留出一块数十丈开阔的平地。
经过辛苦攀援,来到这弹汗山绝顶,长风入怀、视野陡然开阔,无论何人都觉得心怀大畅。温峤长叹一声向北望去,苍苍莽莽的草原广漠无边无垠,向南,则隐隐可见群山之后的代郡平原。再看东西两方,两处千峰万山分别是燕山、阴山主脉,温峤极目眺望,恍惚间几乎觉得那巉岩峭壁都化作了狰狞鳞爪,整座山脉仿佛一条身躯绵延万里的巨龙,自西向东蜿蜒飞翔。
通往这处峰巅的,别无任何其它山路,唯有适才温峤辛苦攀援的一途可通。这时禄官、猗卢、诸部国人首领已然围绕篝火各自站定。温峤、段匹磾等人不敢失礼,也连忙站到自家的位置。稍过了片刻,三十六国、九十九姓酋长等人鱼贯上得山来,也不多话,各自觅得当处之地。
平地正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这篝火可不是寻常取暖烧烤所用,而是以合抱粗的巨木搭出木架,再填充以大量易燃的柴禾、油料,足有两丈多高,一旦燃起,足可数十日不熄。这篝火前日里点燃,烧到此时,火焰愈发炽烈了。
篝火附近,分布有硕大无朋的皮鼓七面。十四名**上身、头戴彩绘兽面的雄壮大汉也不理会上山来的众人,只是抡起鼓槌擂鼓不休。他们每一击都用尽浑身之力,直擂得周身精肉贲起,大滴汗水随着动作四处挥洒,而鼓声或疾或徐,与任何一种温峤熟悉的鼓乐都完全不同,而挟带着特异的节奏韵律。莫说是弹汗山之巅,就连数十里外的山脚下,也是清晰可闻。
隆隆鼓声之中,今日参与祭天大典的所有人都已就位,数百人将平台四周尽数围拢。
就在众人就位的那一刹那,百余名身披各色猛兽毛皮、脸覆奇形可怖面具、手持刀、剑、矛、斧等利器的汉子不知从哪里狂涌现身。
他们逋一现身,便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喷薄而出,那是这些汉子周身浸透了鲜血。也不知这些血是来自于人还是某种兽类,只觉得凝稠异常,大团血滴随着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踏步洒落,甚至扑到接近的鲜卑族人脸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这些汉子嗬嗬大呼,以混浊不明的鲜卑语齐声吼叫着什么,同时围绕着篝火急奔起来。他们手足狂舞,仿佛疯癫,奔走的方向不断变化,速度越来越快,还伴之以事前毫无征兆的僵立、跳跃、翻滚。如此高速的互相穿梭往来之中,这些人竟然从来没有丝毫的擦碰。而他人注目时刻稍久,便觉头晕目眩,恶心欲吐。
虽已是第三日观看祭典,温峤仍旧不明白这些貌似傩者的汉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习惯于中原韶声雅乐的他更不觉得这种诡异的舞蹈有任何美感可言。于是温峤索性低眉俯首,不去看那愈发狂乱之舞,只在心中默数。
与前两次祭典相同,约摸数到五百的时候,一声极高亢而凄厉的尖利嘶喊声响起。与此同时,自禄官以下的数百名拓跋鲜卑族人一齐拜倒在地!
段匹磾与温峤非属拓跋族人,而是前来观礼的贵客,自然无须跪拜。段匹磾也是鲜卑一脉,故而深深俯首以示敬意。温峤却偏在此时猛抬头,便见到狂舞的傩者之中,几乎就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下,一名瞑目巫女突然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