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夫人笑声张扬,傅宣的姿态却沉稳依旧。只有极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按压着案几的手指,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惨白:“局势艰难如斯,傅某聪明不聪明,本来就看胡夫人是如何想的。然而,我竭诚地希望,在胡夫人你的眼中,我是个聪明人。”
这话有些拗口,胡夫人眼波流转,琢磨了一会儿傅宣的语意,故作犹豫神色,反将难题抛了回去:“世弘先生的言辞寓意深得很哪……可惜我是个商人,只zhidào待价而沽,逐利而往,除了实实在在的阿堵物,其它从来都懒得多想。你倒是说说,自己究竟聪明不聪明呢?”
傅宣默然多时,缓缓道:“胡夫人,洛阳虽系天下货泉汇集之所,然而如今皇权低靡,宗室强臣势压当朝,磨刀霍霍,正是风云汇聚之时,随时将有图穷匕见之危。一旦帝位倾覆,中枢、地方都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变化。当是时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谁又能够指望以一隅之地对抗大势所趋呢?兖州苟道将自以为有兄弟之盟可恃,然而稍忤权臣之意,即被剥夺权势,放逐于滨海远郡。这,又堪为前车之鉴了。所以,皇帝希望的,是英雄奋起于危难之际,若能效法汉初三杰辅佐明君,拨乱反正!”
他起身攘袖,加重语气道:“自从先帝登基以来,寇逆殷扰,皇居失御,黎元荼毒,陛下心怀亿兆百姓之望,深知天下苦于权臣者多矣,所欠的不过是振臂一呼的首义之人罢了。以贵主的英武与陛下的大义名分相合,足以使天下英雄云集景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力挽狂澜、重定乾坤大计。设若功成,襄赞其间者必将流芳青史,彪炳千秋,永为后人传诵……难道贵主不为此动心么?”
这一番言语,先说坐视变局的危险,再提协助皇帝的功业,有理有据,颇能打动人心。可胡夫人只是轻笑摇头:“所谓图穷匕见不假,可匕见之时,首当其冲、难逃血溅五步者,须不是我们这些安分良民。至于汉初三杰的比喻……哈哈,我依稀记得有人临死时哀叹,悔不用蒯通之计,以至于落入小人之手,岂非天意。那位淮阴侯的英武善战之名较之我家主上远甚,可下场如何呢?”
傅宣勃然发怒:“陛下天姿清劭,处事至正,你焉能如此……”
胡夫人露出失望神色,慵懒地挥了挥手:“先生莫要拿出苏秦张仪的那种套路来对付我,无论怎么说,这招都只是销金作乐的场所而已;我这双眼,也只认得金银财帛。如世弘先生这样的大人物开出价来,我们自然小意服侍,务必令您尽兴而归。其余空谈,不如就免了吧。”
大晋天子的威势遭受太多人践踏,简直已经毫无价值了么?傅宣只觉一阵忍不住的心酸。自己明明代表着皇帝,在洛阳城里行事却如做贼般见不得人;想要发号施令,又遭人当面勒索,全没见着彼辈对皇权有半点敬畏……可恨自己还不得不耐心求恳!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忍到何时?傅宣胸中激荡的情绪愈来愈难以遏制,他待要奋然再说什么,却见胡夫人玉臂轻展,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天色已晚,我有些困倦。还请先生自去玩乐,今日恕我不能奉陪,只能期待下次面会了。”
傅宣待要挽留,却似乎被千言万语梗住了喉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看着胡夫人款款而行,沿着水畔的长廊渐渐离去,他顿时急躁,竟然起身想去拉扯胡夫人随举步飘飞的衣带。
手才伸到半途,只听一声冷哼,那始终在门畔守把的壮汉横眉怒目,踏前一步,拦在胡夫人与傅宣之间。这条汉子身形如钢铸铁浇一般,眼神中的煞气更有若实质,傅宣这等吟风弄月的文人如何当得,顿时双腿发软,跌坐回原处。那壮汉扬长而去许久,傅宣方才坐稳。
环顾四周,厅堂左近更无一人,红袖招的舞乐班子不知何时已开始了新一天的演练,琴瑟与箜篌高低相随,又与钟磬结伴发出悠扬的曲声。曲声越过连绵林木,飘飘荡荡地传到了傅宣耳中。这是《击壤歌》,是一首傅宣耳熟能详的曲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原本是颂扬帝尧治世盛德、无事而使民自化的辞句,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向了傅宣。傅宣喃喃地低声吟咏:“帝力于我何有哉!帝力于我何有哉!”反复数次,整个人突然间神气衰老了许多。
所谓胡夫人,自然便是胡六娘。她秉承陆遥之令南下,先在冀州停留了一阵,安排下相关的支援人手,又为自己拟造了一个冀州豪商的身份;随后再渡河辗转许昌、汝颖一带,最后到达洛阳。凭借陆遥平定幽州所聚集起的雄厚财力,又依据昔日邺城红袖招的模样重建起了这所销金窟,这些日子,胡六娘借助各种名目在红袖招里多番会见中枢人物,傅宣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胡六娘离开傅宣的视线没多远,身后重重的脚步声响起。原来是马睿吓退了傅宣,追赶上来。
“你没有伤着傅世弘吧?那可是筋骨柔弱的书生,经不起勇士一怒。”
“一根指头都没有碰着他,自摔倒了,关我甚事?”马睿悻悻地道:“这厮不过是皇帝豢养的一条狗罢了。皇帝老儿自身都朝不保夕,快被东海王踩成烂泥了,这等人还有什么价值?他竟还指望我们去为皇帝火中取栗……笑话,当我们都是傻子么?”
幽州地近荒胡,军中*将士胡汉夹杂,也都秉持着为尊的风气,对柔弱文人殊少好感。在陆遥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如马睿这等起自于行伍的战士,更是只知效忠于陆遥一人,效忠皇权的心思极少,对高官贵胄的敬畏也极少。傅宣企图以空话套话来说服幽州为皇帝卖命,胡六娘还能给他言语的机会,马睿在旁却早就气得不行。
听得这番抱怨,那胡姬掩嘴窃笑不已,胡六娘白了胡姬一眼,转向马睿道:“别胡扯了,皇帝才二十多岁,可不是老儿;他也没有被东海王踩成烂泥……”
说笑时分,三人已穿过一道月门,顺着白石子铺成的甬道来到一处苍松翠柏环绕的亭台。胡六娘略撩起裙裾,仪态万千地缓步登台,立于台上眺望,只见远处天穹浩荡、云层漫卷;洛阳城外,伊水、洛水波光粼粼。将要坠地的夕阳努力挥洒着最后一丝光热,给鳞次栉比的楼阙亭台镀上了金黄色的边。回转来将欲落座,早有侍女在亭中铺起毡毯,奉上香茗、小食等物,旋即无声退下。
“哈哈……我这大寨主当年在山中过惯了苦日子,想不到如今还有享受富贵奢华的机会。”胡六娘拈了块糕点入口,感慨一句,转向马睿正色道:“言归正传,这傅宣虽然不堪,却是个要紧juésè。今日之会,已经足够使他想明白很多事了,以后若形势有变,此人正好在皇帝身边发挥作用。你要调动人手将他盯紧了,不得有误。”
马睿躬身施礼:“洛阳城里的游侠少年,如今至少有三成在我们掌握之中,盯紧区区一个书生毫无wènti。”
他在洛阳的身份,是红袖招的护卫头目。凭借这个身份,他主要负责的是统合洛阳城中恶少地痞的任务。这些恶少地痞泰半都是洛阳城中的游民身份,流落市井之中,为人做些任侠使气、斗鸡走马的放纵勾当。虽然平日里以朱家、郭解之辈自诩,其实便如城狐社鼠,为人不齿。马睿凭借着中几个老资格恶少的指点,或者以钱财收买、或者以武力压服,陆续已经掌握了相当数量,但再要扩张势力,可就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因此这几日不敢再有大的动作。
“只是……”马睿皱眉道:“主公与竟陵县主的婚事已定,只待正式结亲,就成了东海王的女婿。既如此,我们何必再去捧皇帝的臭脚?”
结交傅宣的目的自然是瞒不住人的,胡六娘深深地看了马睿一眼,哑然失笑。这位陆遥亲信的扈从首领,随同胡六娘南下以来,鞍前马后,多预机密,因此胡六娘倒也不介意随口解释几句:“东海王固然权势滔天,但晋室衰败的迹象已经明显,东海王可为一时盟友,却非长久仰赖的对象。何况道明自有担当,又岂能因人成事,将前途置于他人之手?我来此之前已与道明计算定了,幽州军府更进一步的机会,就要着落在此辈身上。你莫要多想,这样的话题以后也不要在说起……只务必盯紧了他!”
“是!”
马睿领命行事,胡六娘又遣人取来笔墨,将今日之事用暗语写了。两个月经营下来,她早就建立起了传递信息的机密渠道。次日一早,就会有人以急送货品的名义由洛阳向北,经由伏牛寨数十名精干部下分别建立的据点,站站接力地将密信传往幽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