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陆俊有些失望的是,这个话题让陆遥吃了一惊,但也仅仅是吃了一惊而已。↖,
自永平元年起,宗室诸王旋起旋灭,唯有出自帝室疏宗的东海王通过一次次的密谋、叛卖、战争、暗算,排除了所有敌人。这数年来,东海王威令所及,四海偃服;驱使皇帝如玩物,视朝臣如泥塑木胎,朝贤素望选为佐吏,名将劲卒充于己府,其专擅威权、图谋霸业之心昭然若揭。偶有敢于妄动者,几乎全都做了刀下亡魂。
可惜在这个乱世,讲究的是实打实的军事力量,东海王的威权也离不开幕府下属数十万兵马的支持。在中原战事不利、东海王幕府损兵折将的情况下,东海王还拿得出多少实力?东海王的威风还延续得了多久?
这个时候,除非有极其强有力的外援加入中原战局,使幕府在军事方面获得新的支撑,否则无论东海王的爵位,抑或丞相、都督六州诸军事的官位,还是宗室诸王盟主的地位,全都是空中楼阁,随时会坍塌粉碎。事实上,竟陵县主暗中策动未来夫婿领军南下,也正是为了弥补东海王幕府在军事实力上的巨大漏洞。
可惜中原局势恶化的速度,还超过了竟陵县主原来的想象。短短数旬之内,东海王幕府数十万大军溃如融冰化雪,只剩下残兵败将困守鄄城。基于对石勒的了解,陆遥相信,鄄城在这羯贼的眼里与一块软豆腐并无区别,只需要锐牙利齿轻轻一磕,就会稀烂。两天前探子报来的信息使陆遥更加确定,当鄄城兵马向西逃亡的时刻,石勒必将发起雷霆一击,彻底摧毁大晋王朝在中原的统治。
拿东海王的性命作为礼物,石勒够骄狂。但他确实有这份骄狂的资格:一来,东海王的性命确实掌握在石勒手里;二来,陆遥也需要东海王活着。
东海王是如今大晋朝廷中仅存的、具有号召力的宗室,是能够维系大晋各方势力的纽带。东海王一旦身死,大晋必然陷入四分五裂,每个势力都会急着攫取自己的利益和机会,再顾不上来势汹汹的胡人。陆遥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出现。反之,如果能够在即将到来的大溃败中保全东海王,必将大大提升幽州集团在朝廷的地位和威望。何况东海王还是竟陵县主的父亲,这对于县主也是一件好事吧。
想到竟陵县主,陆遥有些莫名地陷入到了淡淡的柔软情绪中,瞬间又摆脱出来。
问题是,石勒为什么要将东海王的性命作为礼物送给自己?这个狡诈的敌人,又想藉此达到什么目的?对此,陆遥暂时没有答案。不得不承认,曾经隐约记得的历史,已经与他实际面临的完全不同,陆遥所能依赖的隐秘优势,也越来越少了。
无数念头眨眼之间在心中转过,但陆遥从来都能将一切犹疑和动摇深埋在心底,脸上的表情并不因此而变化。他只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倒是份厚礼。”
“称不上厚礼,不过各取所需而已。”陆俊应声而答。他略微向前趋身道:“石勒与东海王的战事迁延日久,双方都精疲力竭;作为贼寇主要战力的各路异族渠帅,更急于安抚族人、暂且休养生息。由于中原一带屡经兵灾,早已十室九空、残破不堪,为了中原荒芜之地再与兄长的幽州精锐厮杀,实非上策。因此贼寇中的绝大部分,都希望向东去,趁着苟晞新刺青州、立足未稳的机会,将之击破,随后在青徐一带割据州郡,既可以就食、也可以养兵。”
陆遥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石勒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我身为大晋平北将军、幽州都督,职在讨逆平乱、保境安民,我为什么要考虑这羯贼的打算?如今幽冀联军十万,旌旗所指,无不克捷……难道我就没有能力援护鄄城,保得东海王幕府安稳?石勒若打算以东海王的安危来威胁我,那可未免太蠢了!”
陆俊缓缓答道:“兄长,如今的大晋局势,为患最烈者莫过于匈奴。匈奴汉国拥大漠之众南下威逼洛阳,势如烈火。朝廷在河东、河内的关隘要塞俱都失陷,国都一无粮秣、二无援兵,真正到了危如累卵的时候。幽冀之兵,已是大晋为数不多的强兵,是洛阳中枢翘首渴盼的希望所在。可兄长若与石勒贼寇在中原纠缠恶斗,就算能力保鄄城不失,又何时才能抽出手来救援洛阳?兄长纵横北地、虎视鹰扬,威名震动海内,您这样的豪杰人物,当然不会畏惧石勒的威胁。但为了一群蝇飞蚁聚的流寇,平白坐视国都危殆、平白给了匈奴机会。这岂是明智之士所为呢?”
陆遥瞥了陆俊一眼,他并不接着陆俊的言语,转而将方才散落在地面的卷宗慢慢收拾起来,摞整齐;接着把一颗颗颗黑白棋子捡起来,重新放回到脚边的木罐子里。一时间,帐中静谧,唯有棋子被轻轻掷入木罐中,发出哗哗的轻微撞击声。
看陆遥似乎意动,陆俊继续道:“石勒乃羯胡,部众多为牧奴出身,既非匈奴本族,也对匈奴毫无忠诚可言。之所以接受匈奴汉国的官号,是因为在自身处境狼狈之时,需仰赖匈奴声威统合部众;一旦自家力量渐渐强盛,便不甘为他人驱使。石勒历经无数恶战才终于压倒东海王的大军,打得中原腹地遍布疮痍,洛阳由此空虚……可若是洛阳轻易落入匈奴之手,彼辈的数年劳碌,又是所为何来?彼辈又怎会甘心坐视匈奴攻取洛阳、形成席卷天下之势呢?”说到这里,陆俊放轻声音,几乎像是耳语了:“对于匈奴的态度,石勒与兄长其实并无二致。既如此,两家何不暂且休兵。石勒可以尽快收拾中原局面,举兵东向;兄长也可稍减后顾之忧,拥东海王鼓行而入洛阳……”
“道彦,我约莫明白你的意思了。”陆遥突然起身,打断了陆俊的轻言低语。或许是觉得有些气闷,他猛地掀开了帐幕,于是陆俊便看到帐幕以外黑沉沉的连绵营地、起伏耸立的箭楼哨塔、还有高擎火把列队巡逻,脚步铿锵的精锐甲士们。纵使在深夜,整座军营之中仍似有肃然杀气升腾而起,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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