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明,东方出现一丝鱼白之色,红晕光霞从东方一角迸射出无数道光线,落在天地之间,落在残墟之上。废墟之上,一丝丝白烟在雨中缓缓升起。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时而落在烧焦的黑木上,时而又振翅盘旋空中,发出‘呱呱呱’的难听叫声。
“康弼!”郭瑕走过来,亲热的拍拍崇侯翊肩膀,紧挨着崇侯翊坐在地上。
此时天上还在下小雨,他们经历一天一夜的撕杀,彻底击溃六万叛军,目前一部分人留下打扫战场,一部分人率军前往宛县。由于公叔服这次将所有大军都带来偷袭酆军,宛县根本没有任何守备力量,酆军轻而易举就拿下了宛县。
地上虽然脏乎乎的,但是郭瑕和崇侯翊根本不在乎,他们身上本就脏的很,盔甲全是血迹,脸上也是血迹。
郭瑕很喜欢和崇侯翊还有栾冗拉交情,强者向来都是喜欢和强者交流。
“康弼,给。”郭瑕递给他一只水壶。
崇侯翊接过水壶,打开饮了一口,他眉头一蹙,紧跟着‘呸’了一声,一口唾沫落地。
“是酒?”
“对啊,我从叛军大营搜出来的,好东西啊。”郭瑕笑着说。
“军中严令,不准饮酒,还你。”崇侯翊直接将酒壶还给他,丝毫没有犹豫。
郭瑕顿时无语,“你和德昂还真一摸一样。”
崇侯翊不会去管别人的事情,郭瑕和他不是一路人,“军法无情不容儿戏,你要谨记。”
郭瑕无所谓的摇摇头,转移话题,“咱们运气可真差,居然被留下来打扫战场。曲周邯他们前往宛县,这次肯定能大捞一笔。”
宛县么,崇侯翊道:“先做事吧。”
他对捞一笔钱财没什么兴趣,自家少君平时给他们的赏赐多不胜数,他早就对钱财没什么概念。
大营。
聂嗣卸下盔甲,穿着一身白裳,斜靠在凭几上,一头黑发如瀑一般披散两肩。他的盔甲在那夜的血战之中耗损比较严重,所以暂时拿下去修补。故而,他也是罕见的在军营里面穿着常服。
蔺氏兄弟陪坐在侧,禀报着这次大战事宜。总得来说,他们大获全胜,叛军主力全部被歼灭,义阳国再难对酆军产生威胁。
“此战之后,兵围义阳国,荆州各郡,自可传檄而定。”蔺珀脸上泛着笑容。
别看整个荆州都沦陷了,但其实叛军的核心还在义阳国,只要剿灭义阳王,荆州各郡自然能够瞬间收复,根本不需要他们花费心力去逐个攻打。
说到底,义阳国底子浅薄,他们打下荆州只能说是‘占据’,远远谈不上‘征服’。毕竟荆州上至官员,下至黎民,对朝廷的依附心远比对义阳国更强。
“不一定吧。”聂嗣直接开口打断他的美梦,提醒道:“伯玉,你可别忘了荆州的天灾。若想彻底安定荆州,朝廷不拿出钱粮赈灾,减免税赋,根本谈不上‘定’。”
这一点,蔺珀其实很清楚,但是却说不出‘朝廷一定会赈灾’这种话,因为荆、豫之地的情况,他是清楚的,朝廷的情况,他更是清楚。
“将军以为,朝廷应该怎么做?”
聂嗣揉揉眉心,疲惫道:“伯玉啊,平叛之事,自六月而始,现如今已是十月,我已心力憔悴。再者,这是雒阳诸公该操心的事情,与我这个将军有什么关系。”
丝毫没有夸张,他也没有故作此态,他确实累的不行,不仅是身体累,心更累。
他累的主要原因根本不是因为平叛,而是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从一开始,他要想着怎么解决酆军内部的争端,然后又和夏阳悌以及阴休合作夺权,再后来又强行忍耐夏阳悌和阴休南下偷袭新野的事情。最后,他还陪着笑脸,让阴休答应合作。
他是真的累。
当初聚集雍州郡兵的时候,内部团结,远比现在好得多。
听见聂嗣诉苦,蔺琅不禁莞尔。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聂嗣的话中意思。
“将军确实辛苦。”
聂嗣调侃道:“我以为你们会责怪我杀粮官。”
他们不说话了。
只听聂嗣自顾自道:“我也没办法,你们没见过南乡郡的惨事,你们很难明白我的心。叛军当初为了攻占南乡郡,不惜在那边制造瘟疫,栽赃嫁祸给我的同席,致使同席一门惨遭屠杀。灾民成众,官府却始终无人赈灾,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灾民受苦受难毫无办法。”
“伯玉,仲柔,你们能明白那种无力么。我与夫子,拼命赈灾却毫无用处。甚至,夫子至今失踪不见踪影,生死不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叛军一日不平,荆州一日难定。为此,我宁愿背负骂名。”
说着,他长叹一声,眼角的余光,却在紧紧注视着蔺氏兄弟。有些事情,会成为心里的疙瘩,他宁愿自己亲手拔除,也不愿意一直被他们当作心事放在心里。
蔺琅神色微动,低声道:“将军所为,万不得已之为,不必挂念在心。”
蔺珀却是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不远处的炉子。当然,他复杂的眼色,却是难以隐瞒蔺琅。
“无所谓,能救荆州数万百姓,我问心无愧。倘若有朝一日,我死能救天下百姓,我会义不容辞。”聂嗣神色坚定的说。
蔺琅张张嘴,化作沉默。长时间在一起处事,他已十分了解聂嗣,这是个不为世俗秩序所困之人,他的兵法韬略,和他的年纪完全不匹配。蔺琅甚至在国朝史上找不出来一个能和聂嗣相匹配的兵家。
“将军,大敌已灭,该考虑攻打新野了。”蔺珀道。
闻言,聂嗣眼眸闪过一丝失望,不过他又很快将之隐藏。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自营外传来,‘进去!’,随后几名酆军士卒押着公叔服走进大帐。
“将军,公叔服带到。”
败军之将公叔服,一身囚服,披头散发,身缚绳索,狼狈不堪。虽是如此狼狈,但他却勉强在营帐内站立,挺起胸膛,傲视聂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聂嗣,这个让他痛恨、忌惮、抱憾、憎恶的终身大敌,竟显得这般年轻,这般放松。公叔服知道聂嗣年纪不大,但是当他看见聂嗣颌下无须的时候,整个人从心里散发出一种屈辱。
他与父王,竟然败在这个黄口小儿的手中,还是惨败!
到现在,他基本上已经明了自己为什么会战败,同时,他也更加怨恨自己无用。如果那一夜,他不着急进攻,再等等看呢?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年轻的男人稍微动一动身子,懒散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公叔服,摇摇头,说道:“反王之子,不过如此。”
“聂嗣,你要杀就杀,休要多言。既已战败,任你处置。”公叔服看得很开,丝毫不感到害怕或是绝望。
他很清楚,自己率领的兵马乃是义阳军的主力,这次战败不仅是自己战败,更是整个义阳国战败。换句话说,义阳国已经挡不住酆军的脚步了。
“我不会杀你,留着你,或许对攻打新野有些用处。”聂嗣淡淡道:“物尽其用嘛。”
公叔服冷笑:“聂嗣,你也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现在的义阳国挡不住酆军进攻,你何必多费手脚。”
“兵不血刃拿下新野,总是好的。”聂嗣微微一笑,言道:“对吧。”
公叔服懒得理会聂嗣,索性阖目不语。
见状,聂嗣又道:“有件事情我想知道,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公叔服睁开眼,好笑的看着聂嗣,“我现在死路一条,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世间死法千千万,我相信你一定会选择最痛快的那种,我说的没错吧。”聂嗣笑着威胁。
“你只会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公叔服怒道。
聂嗣缓缓站起身,平静的看着他,说道:“若是我为你所擒,你也会这么做的。”
公叔服沉默,没有反驳。胜利者对于战败者,总是肆意索取的。
“当然,你可以选择继续坚持你的倔强。”聂嗣说。
公叔服冷哼一声,没有反驳。
聂嗣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双眼,“告诉我,范瓘的下落。”
闻言,公叔服略微惊讶的看着聂嗣。他以为聂嗣会询问他新野的兵力部署,或者是新野的防御漏洞,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件事情。
“你为什么笃定我会知道?”公叔服反问。
聂嗣道:“叛军攻入南乡郡,夫子失踪,你们不知道,谁会知道呢?”
公叔服沉默须臾,回答道:“他关押在义阳国大牢之中。”
其实,在屡次劝说范瓘投降失败之后,他一度想杀掉范瓘。可是,终究还是念着范瓘的影响力,舍不得下手。后来酆军南下,他匆忙率军离去,范瓘也被人遗忘在大牢之中。
闻言,聂嗣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整个人骤然放松,脸色瞬间缓和。
他说道:“把他带下去,好生关押,不要羞辱。”
“唯!”
士卒们刚准备拉着公叔服下去,不料他猛然转身,看着聂嗣,怒骂道:“聂贼!吾义阳国百年蛰伏,败于你手,我不甘心呐!”
聂嗣摆摆手,让士卒们将他拉下去。
这场会面,一开始很平静,但是公叔服终究压不住心中的失意。
说到底,他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