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冰泉井。
在林洛离开后不久,冰泉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涸,转眼间就成了一口枯井。
排队取水的人一脸茫然,全都将目光投向了城隍庙的四个道士。
道士自然也不知晓事情的真正原因,略一商量,留下两人在井边守候,另外两人则立刻去城隍庙内禀告师尊。
与此同时,在人群外围,有一位老者,正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年约六旬,身材矮小,面容枯槁,蓄着一缕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
他正是三皇祖师会成员杨顶天。
因为不相信年轻的范大夫可以医治暑症,杨顶天自动请缨前来城隍庙查看。
但事情的真相让他难以接受。
居然是真的。
杨顶天向排队的人群打探后得知,刚才真的有人治好了一个暑症小女孩!
他又打听了一下救人者的外貌,正是与郑嘉茵同去的范林。
一股凄凉的悲怆感涌上心头,杨顶天心如死灰。
他自小家境贫寒,为了生计,六岁便做了『药』童,幸好他医学天赋惊人,师父对他青睐有加,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二十岁那年,杨顶天出师,正式坐诊,短短十年,他治好无数奇难杂症,神医之名不径自走,一时间,钱塘县风云人物,无人能出其左右。
而后四十年,杨顶天名利双收,志得意满。
不过人生永远不会有十全十美。
杨顶天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三皇祖师会会首一职。
这个象征着钱塘县医学界最高荣誉的宝座,他一天也没有坐过。
因为会首是他的师父。
虽然他的医术早已经超过了师父,但在礼数大过天的宋朝,他不敢有任何觊觎会首之位的意思,否则必定会遭到万人唾骂。
然而几天前,师父过世了。
杨顶天又是难过,又是开心。
难过的自然是师父的死,开心的则是问鼎会首的机会,终于来了!
纵观整个钱塘县,唯有一人有实力与他争夺会首之位。
那人便是郑氏医馆的郑大夫。
不过杨顶天不怕,因为他比郑大夫年长十岁。
没错,就是老十岁。
古往今来,无论哪朝哪代,医生这个行业都十分特殊,年纪越大,越受欢迎。
所以杨顶天有八成以上把握击败郑大夫。
可这一次,他注定还是要失望。
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医馆,保安堂。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愣头青,许汉文。
他能解鹤顶红之毒。
全城百姓为之哗然,整个钱塘医学界为之颤抖,瞬间翻天覆地!
没人知道许仙是怎么做的,但他做到了。
他颠覆了华夏几千年来人们对于天下第一奇毒的固有认知,他击碎了鹤顶红必死的魔咒!
杨顶天很失望,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
不过他对许仙却并不嫉妒,每一个朝代,总会有一个绝世天才。
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既生瑜,何生亮!
杨顶天一直默默安慰自己,纵然千年老二,也可名流千古。
除周瑜外,例子不胜枚举。
项羽兵败乌江,楚霸王之名却响彻寰宇,古今称颂。
还有前朝李建成,玄武门外身首异处,但唐太宗李世民却留下千载弑兄骂名,太子地府有知,定足可含笑九泉。
慢慢的,杨顶天释然了。
他以千年老二自居,他的心中不仅不怨恨许仙,反而大力支持后者坐上后者之位。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但最后关头,范林出现了。
这个穿着黑『色』长衫的英俊后生给了他致命的打击!
他可以治疗暑症!
杨顶天所有的自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行医四十年,他见到过无数的暑症患者,但最终能活下来的,不足一手之数。
他不相信范林可以做到,于是他赶到了城隍庙。
然后他就成为了那个见证奇迹的董小姐。
他已经在烈日下站了小半个时辰。
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难道要再降一级,成为千年老三?
不!
不要!
他再也不需要这种自渎似的安慰。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杨顶天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体温越来越高……
龙王爷,你要显灵了吗?
也罢,便让老夫死在这穷极一生,也治不好的暑症之上吧。
“杨大夫,天这么热,你快回家吧,当心龙王爷显灵。”冰泉井旁一位与杨顶天相熟的邻居颇为关切的说。
杨顶天惨然一笑:“不妨事,暑症已经可以治好了。”
邻居却不同意,微微摇头,半猜测,半肯定的说:“不一定啊,可能那人只是运气好。”
杨顶天精神一震:“此话何意?”
“在那小女孩之前,也曾有一名男子染上暑症,但那人却没有出手,兴许他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小女孩年纪小,恢复得快,自行好转罢了。
杨大夫你也知道,暑症百不存一,说不定小女孩就是那个幸运儿呢?”邻居分析得头头是道。
竟有此事?
竟有此事……
竟有此事!!!
杨顶天如闻天籁之音,他要回去揭穿范林的谎言。
既然你能治疗暑症,为何不救第一个?
你就是,运、气、好!
念及此处,杨顶天转身,准备立刻返回三皇祖师会总部,但片刻后,他犹豫了。
这些都只是猜测,怎么能击倒范林?
若是他说不想救,或者一口咬定没看见那个男人,又该怎么办?
无法反击。
但他又真正切切的救了小女孩。
杨顶天眉头紧锁,拼命思索。
对!
对对对!
想要打败他,只需要让他再救一次就可以了。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但这一时半会,上哪再去找一个暑症患者呢?
杨顶天心急如焚,口干舌燥。
“杨大夫,回去吧,你年纪大了,再待在这里,搞不好真的会惊动龙王爷。”邻居见杨顶天还没离开,又苦口婆心的劝了一句。
“你先走吧,我很快就会回去了。”杨顶天拍了拍邻居的肩膀。
邻居终于走了。
随后杨顶天面容一整,目中『露』出坚定之『色』,接着慢慢下蹲,最后整个人趴在了被烈日晒得发烫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要以身证道!
会首之位,是他一生的梦想,绝不容许诡谲狡诈之徒染指。
若范林能治好自己,他会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会首。
若不能,便以满腔热血,控诉这个道貌岸然的骗子!
………………
与此同时,三皇祖师会总部,小青正在向姐姐白素贞暗示黑无常是自己人。
“自己人?青儿,你被他骗了。”白素贞看着小青,缓缓摇头。
她想不到任何一种可以站住脚的理由。
三皇祖师会会首只是凡人职位,范无救是鬼差,他做会首干什么?
何况他还拿了自己的小还丹,此等背信弃义之人,怎么会是自己人?
“是真的,姐姐,我已经……”小青本想说出誓血之事,但大庭广众,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白素贞也不想听,她打断道:“你既然如此肯定,那你问他,现在与你姐夫争夺会首之位,是何用意?”
小青一愣,旋即不解的看向林洛。
“待此间事了,我会有合理解释。”林洛看着小青,面『色』诚恳。
“这……”
小青看了看林洛,又看了看白素贞,心中纠结万分。
从感情上,她绝对相信姐姐,但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她也发现,范无救并不是坏人。
尤其是在酒馆二楼,谢必安要下杀手,范无救在可以挟持李师师的情况下却放弃了反抗,这一点更是让她确信后者乃是重情重义之人。
这样的范无救怎么会来抢姐夫的会首?
更何况,他是地府黑无常,难道还真留在钱塘县做会首不成?
小青心中暗暗下了定论——范大哥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她不知道怎么跟姐姐解释。
姐姐对姐夫太在意,范大哥和姐夫抢会首,姐姐肯定不会原谅他的。
只好等事情结束再挽回吧。
想着小青默默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白素贞看了一眼小青,美眸中『露』出失望之『色』,似乎对后者没有坚定的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颇为不满。
但此刻显然不是训斥小青的时候,范无救已经杀上门,必须想办法保住官人的会首之位。
“诸位,既然范大夫回来,那就开始投票吧。”白素贞转身,对房间里的众人说道。
她想趁杨顶天没回来前投票。
自家官人能解鹤顶红之毒已经是铁板钉钉,范无救能医治暑症,房间里却没人亲眼看见。
若此时投票,许仙胜算很大。
“许夫人,我觉得还是等杨大夫回来比较好。”
房间里,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开口了,他对暑症也是闻名多时,先前林洛没出现,他自然不会多嘴,但现在后者出来竞选,他便帮了一句腔。
有了一个出头鸟,房间内原本就持中立态度的大夫都纷纷附和起来:
“有理,许夫人,还是再等等吧。”
“对,我也同意他们的看法。”
“没错,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事实证明,无论古今,只要有人带节奏,就永远不会缺乏追随者。
白素贞心中的愤怒之意愈加浓烈,但面上却不咸不淡的笑着:
“等杨大夫自然是没有问题,不过他若一直不回来,难道我们就无休止的等下去?不如这样,就以一炷香为限,如何?”
“不用了,许夫人,杨大夫已经回来了。”有眼尖者已经看到了从远处狂奔而来的杨顶天。
白素贞心中‘咯噔’一下,但下一秒,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杨顶天蓬头垢面,满脸通红,但面上却是一脸兴奋之『色』。
难道……难道范无救在说谎?
他并没有治好暑症!
这个念头在白素贞心中闪过。
………………
“我回来了。”杨顶天的声音很凝重,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为理想献身的斗士。
王姓胖大夫站起身,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杨大夫,看你如此神情,他并没有治疗过暑症,对不对?”
“不,他确实治好过一个小女孩。”杨顶天摇头,回答道。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房间内的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先前帮林洛说话的中年大夫更是抑扬顿挫,赞美之词溢于言表。
白素贞轻轻握拳,暗暗思考对策。
咳!咳咳咳!!!
就在这时,杨顶天忽然轻咳数声,吸引众人注意力后,道:“我还没说完,他确实救了一人,但据我事后了解,当时共有两人患上暑症。
请问范大夫,你为何只救一人?是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握?你能治好暑症,纯粹就是运气!”
杨顶天语出惊人,房间内众人一时俱都屏息静气,静静等待林洛的回答。
“起先我们并未看见,待我们发现之时,那人已经死了。”久违开口的郑嘉茵说话了,她担心林洛不会说谎。
事情的真相当然不是这样,不过林洛也没有反驳,因为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无论怎么样,藿香正气水可以治疗中暑,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杨顶天冷哼一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吗?我在城隍庙外晒了半个时辰,现在,龙王爷在我身上显灵了!”
“什么?你竟染上了暑症?”王大夫瞠目结舌道。
杨顶天重重点头,又看向林洛:“没错!你不是号称可以医治暑症吗?来啊!来医我啊!
你要是能治好我,叫你一声会首又何妨?”
林洛一愣,暗觉好笑,正准备兑换藿香正气水,但下一秒,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声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杨……杨大夫,你……你是不是弄错了?”
说话的正是许仙,他围着杨顶天转了一圈,指着后者被汗水浸湿的衣裳,道:
“众所周知,患暑症者是不会流汗的,或许你先前曾经染上了暑症,但你刚才疾驰而回,汗流夹背,暑症已经不『药』而愈了。”
“什么?”杨顶天面『色』狂变,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摸』,随后颓然做在椅子上。
“杨大夫,其实你不用如此煞费苦心,我能治的病很多,你随便去医馆找一位病人就可以了,何必亲自上阵呢?”林洛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杨顶天‘嗖’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难道你还什么病都能治不成?”
“正是,实不相瞒,范某人走遍天下,无论大病小病,外伤内伤,还从未有一种病可以难住我。”
林洛觉得,既然要做会首,就往死里吹,反正系统在身,什么病都是手到擒来。
“『乳』臭未干!大言不惭!”
杨顶天怒目圆睁,状态疯魔,他抓起桌上一把锋利的剪刀对着自己的大腿动脉狠狠刺下:“这样,你还可以治吗?”
鲜血喷涌而出,房间内落针可闻,众人都被杨顶天的凶狠惊呆了。
唯有林洛,云淡风轻:“小意思。”
啊!啊啊啊!
杨顶天狂吼一声,握着剪刀的右手用力向上一拉,顿时一道尺许长的伤口出现在众人眼前,深可见骨。
“这样呢?哈哈!这样呢?你还能治吗?”杨顶天像疯子般大笑。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在古代,大夫不会做手术也不会缝针,所以外伤基本就是抹点金疮『药』然后听天由命。
以杨顶天伤口的长度和深度,必定会失血过多而死。
无人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