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偏厅,是一片黑沉沉的夜色,各个院落却齐齐灯火通明,苍昊负手,就着黑夜与灯火,如闲庭信步一把朝着西苑走去。
这处别院有东南西北四苑,东苑仅有一栋芳菲阁,现为苏末与苍昊居住,南苑是男子的住所,北苑一直空着,因占地面积最大,院落空旷,大多时候被充当练武场。
西苑为客苑,片刻之前便入住了一位临时客人。
苍昊进屋时,已经七十八岁精神却却显然还不错的纳伊皇帝陛下已经醒了,正坐在桌边细细摩挲着手上的一块令牌——那是一块看起来年代已经很久远的寒玉打造而成的,成人男子手掌的长度,宽约三寸,整体形状与一般玄铁令牌无二致,通体呈玄黑色,色泽圆润,触手寒凉。
玉中极品,用来打造令牌似乎显得暴殄天物,但无人知道,彼时以所有精心收集的极品玉打造成令牌,不过只是为了成全一个人的爱好而已。
“这块玉令看起来被包养得极好,阁下有心了。”
负着手,一身白衣如雪的苍昊缓缓踏进门槛,修长的身形透着沉静与清贵,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绝世风华与霸气,周身流露出的气息,教人一瞬间忘却周遭一切,所有心神无形中自然而然的就凝聚到了他的身上。
一身明黄色龙袍的老者,抬头看着对面优雅撩衣落座的年轻男子,霞姿月韵,倾世风华,令人目眩,老者有一瞬间的失神。
静静地打量了片刻,无需任何可以证明的信物,老人心里已然确定的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份,淡淡笑道:“陛下的容颜,与宇帝年轻时很像。”
“是么。”苍昊漫不经心地勾唇淡笑,“阁下这些年这皇帝当得也不错,算是没辜负宇帝当年的扶持。”
即墨晟闻言怔了一下,随即苦笑:“对纳伊子民,朕虽然做得还不够好,但自认问心无愧。然而对于即墨氏皇族,朕却无疑是一个不孝子孙,酿下此般断绝子嗣的滔天大罪,死后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阁下倒是不必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苍昊淡淡一笑,“人非圣贤,岂能件件不幸之事都能预料况且,事情既已发生,现在追悔又有何用”
皇族之女,出生时莲花盛开,妖艳似火,芳香浓郁,经久不散,天降祥瑞之传言不胫而走……即墨晟沉默下来,带着些苦意回想,是啊,谁能料到天上降下来的不是祥瑞,而是一直彻头彻尾的女魔鬼呢
“自来帝王争霸江山归属,无不铁骑赫赫,势头盛极,或棋逢敌手,拼谋略谁高一筹,比武功谁更盖世……寻一个让自己热血沸腾的对手,轰轰烈烈一决胜负,待来日功成名就之时,天下已无人不识,无人不服……”这般说着,老者抬眼看着对面神色沉静如画的男子,眼底却流露出不解,“陛下为何却偏偏反其道而行沉寂了这些年,想来九国之中绝大多数人尚未听过陛下的名号,即便如今九国已在无形之中落入了陛下之手,但陛下难道就不想于天下之颠登高一现,让万人仰望,一令既出,迫四海臣服”
苍昊漫不经心地听着对面这个做了七十一年皇帝的老人以疑问的方式描绘出古今帝王最向往之事,修长食指无意识地轻扣桌面,须臾,淡淡一笑,幽深眸底冰芒乍现即逝,“这九国之中,能让本王生出棋逢敌手之感的人,尚未出生。”
语调淡淡,语意中隐藏的却是没有任何人堪与之相比的傲然自负,老者闻之微微一怔。
“本王喜静,对于那种万人仰望的荣耀并不心动,与之相比,本王倒是更倾心于身在竹舍方寸之地,手掌天下生杀大权,如此,不是更显得神秘莫测些”苍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世人皆喜欢探索他们所不了解偏偏又极欲知道的神秘之人、之物、之事,本王如此也权当是给一些无聊之人提供了打发时间的乐趣。”
世人不知天下大局将定,只是自慕容家没落、南越灭亡,如今苍月的新帝已经成为九国之中所有当权者心里的一个谜一根刺,人人好奇欲一探究竟,自然也有怀着别样心思的。然而苍昊此人,又岂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纵是暗中无数的密探横飞,各国暗中使尽了心思手段欲往苍月安插眼线,然而只帝都最外面一层都过不了,更遑论接近皇宫天子周围。
子聿负责皇城内外,凤衣楼最精密的探子都在帝都,任何一个怀着目的之人,都绝逃不过御林军与凤衣楼的双重防护网。苍昊没有耐性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魑魅魍魉斗智斗勇,自然任他们怎么折腾都是白费心机。
年仅耄耋的皇帝有些意外,沉默了片刻,又觉得似乎可以理解,眼前这个年轻的天子,身上自有一种清贵出尘的骄傲,那种骄傲,又与世人肤浅的骄傲所不同。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似是静修于红尘世外,淡然看世间百态的疏离与漠然,仿佛人人争相追逐的名利荣耀,在他眼里便如触手可得一般,偏偏却又不屑一顾。
这样的男子,得天下固然如探囊取物……只是,既然红尘虚名看不入眼,却又为何愿意花费这般诸多心思
心头有些疑惑,却并没有问出口,不管是何原因,以他如今这般即将退位的皇帝而言和对方的身份气度,问多了是逾越,他也没有那般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强烈好奇心。
他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
目光微垂,落到手里的玄黑色玉令上,“隐藏在暗处的十五万皇城禁军,曾经也是宇帝陛下留给朕护身的筹码,不过朕很少用到。这些年许多已经老了退了,大多数已经换了新鲜的血液,目前由暗卫统领负责训练。”
提到宇帝时,即墨晟眸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那种类似于小孩子对父亲与生俱来的敬仰一般,出现在这个已经鸡皮鹤发的老者身上,显然有些不搭调,不过搭不搭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目前这块令牌的分量不轻。
“暗卫们皆是由后代子孙传承,除了暗中守护皇城,他们平素只是进行不间断的训练,这十五万人的实力,目前在纳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比,这也是最近即墨莲一直妄想打暗卫主意的原因。”
将玄黑玉令放到苍昊面前,即墨晟颓然一笑:“即墨氏皇族走到朕这一代,子嗣与江山尽失,也算是真正落幕了……朕当了七十一年皇帝,是纳伊史上所有皇帝从来没有过的长度,却最终也成了纳伊皇族的终结者,于朕来说,不知究竟是荣耀多一些,还是罪孽更深重一些”
“如果不想晚年无依,本王可以留下即墨莲一条命。”
“不必了。”即墨晟纵使知道留下一条命是什么意思,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摇头,“每次看到她,朕都会想到那些无辜惨死的儿子,继而噩梦不止,生活难安。即便消除她所有的记忆,对朕来说,那也是永远难除的梦魇。”
淡淡叹了口气,苦笑:“朕老了,余下的岁月已经不多,以后大概会找个深山老林隐居起来,所幸朕自幼练武,这些年虽生疏了些,手脚还算灵活,照顾自己生活起居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一个自小养尊处优被人伺候着长大的人,当了七十一年皇帝,连最基本的穿衣吃饭都有人精心服侍,即便手脚灵活,短时间内要学会照顾自己,只怕也有些难度。
不过凤衣楼的探子曾经呈过一份情报给苍昊,除非宫里有重大宴会,一般情况下,纳伊的皇帝陛下吃饭更衣从不假他人之手,所以苍昊对他说的话倒没觉得意外,只淡淡道:“既然如此,本王尊重你的决定,不管你打算去何处隐居,若有需要,可以找凤衣楼的属下。”
即墨晟站起身,一种过尽千帆的沧桑自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就连脸上的笑容也带着些许看破红尘的缥缈,“老朽责任已了。陛下珍重,老朽先告辞了。”
从此时开始,纳伊皇族已经没有了皇帝,所有的一切,以一块玄黑色寒玉令牌的方式,全权交到了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的手里——以一种最温驯最无争的姿态。
苍昊没有再多说什么,无比淡然地看着老人背影渐渐远去,须臾,漫不经心地偏首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令牌,想到他欲找个深山老林隐居的打算,同时不期然忆起不久前才从谢长亭口中冒出的“一叶扁舟”……
虽说法不一,但远离红尘喧嚣的意境却是大致相仿的,这二人,倒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这般想着,苍昊不由泛起无声的浅笑,唤来暗中隐藏的凤衣楼手下,淡声道:“刚才那位走出去的老先生,从此刻开始,片刻不离保护他的安全。”
“是。”
至于想一叶扁舟江海寄余生的谢长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