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突如其来。
元吉跪伏在昏暗的柴房地板上,四面堆积如山的木柴弥漫着淡淡的霉味,他能听到那由轻渐重的脚步声在屋外回荡。
他不禁怕地发抖,手脚齐动向后缩。
脚铃响着声儿。
吱哑一声木门被推开,鹿不品撩着袍摆跨过门槛。他一甩袖袍,地面立刻响起叮当声,一柄剑静躺在地上。
“捡起来。”鹿不品冷眸对着脖颈一指,“刺我。”
“父亲……”元吉瑟瑟发抖地向后爬,“我……我不敢。”
“你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三岁说大不大,但也是时候学学规矩了。”鹿不品逼近,“从今日起,你要称我为鹿先生,不可在喊父亲二字,明白了吗?”
“父亲——”
鹿不品抬掌一抽!
啪地一声,幼小的身躯狠狠撞在柴堆上,剧痛令元吉浑身颤栗,嘴角高高肿起,血顺着嘴角滴在尘埃中。
“莫要在喊这二字。”鹿不品面容冷漠,“拿剑!”
哭声更咽在喉间,元吉匍匐过去拿起剑,双臂却抖个不停。
他像是把痛苦吞咽下去,在惧怕里学会规矩,他哑声说:“鹿先生。”
“从今日起,我传你七绝剑,七绝便是绝断人间所有情恨。”鹿不品来回渡步,“元吉,记住,往后你的一生要学会绝情绝义,而你就是一柄剑,只为杀人而活的剑!”
元吉睁大双眼,涩声问:“杀谁?”
鹿不品上前搭住他的肩膀,郑重地说:“谁是小姐的敌人就杀谁。”
元吉抬起头,眼里的害怕已然麻木,他六神无主地问:“小姐是谁?”
……
那脚铃从小到大都戴在脚上,元吉走到哪都带着响声,鹿不品领着他到王妃江笑南跟前,按着他的头跪下,告诉他以后哪也不去,就守着小姐。
小姐。
花丛里窜出个女孩,穿着一身彩裙,背着竹篓,赤着脚扑进了江笑南怀里。
江笑南朝元吉招手,说:“元吉,以后你就跟着可笑。”
元吉记住了甄可笑的模样,知道她就是小姐,从此以后他都跟在甄可笑身后。
甄可笑带着他抓蜻蜓,去池塘淌水玩,躲厨房后窗偷东西吃,在百花园采茶花。甄可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如影随形间他就像是甄可笑的影子。
在那片阴影里他捉摸甄可笑的呼吸、步伐、姿态,甚至一颦一笑间的情绪,他将自己完全沉浸在甄可笑这个人里,成了一柄躲藏在黑暗里的利剑,只要有任何危急甄可笑的存在出现,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他都会拔出磨砺多年的剑!
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元吉忘了自己是谁,没日没夜的练剑,没日没夜的守护,他彻底失去了自我,他逐渐变的疯狂且冷静。
在光影交错的矛盾缝隙里,他只听的到那声脚铃的叮当声,还有柴房里的哭泣声。
那个三岁的小男孩已经死了,如今的他是元吉。
为甄可笑而活的剑。
……
“小姐……”
元吉睁开虚弱的眸子,入眼的烛光昏暗。他意识昏沉的转动奇重无比的头,在陌生的环境里寻找甄可笑的身影。
“师姐,这小子醒了。”
磁性嗓音回荡在元吉耳畔,他努力的睁眼,半开半合的眸里泛现着一张绝美的面孔,模糊的视线中,他将人认成了江笑南。
他蠕动干涩的嘴唇,哑声说:“元吉,见过王妃。”
“师姐,在带点冰。”朦胧的烟雾遮住了江果的面容,“傻小子烧糊涂了,喊老娘王妃呢。”
“来了来了。”第五婷迈着莲步进了屋,“我看看。”
她用手背贴着元吉的额头,片刻,她将冰袋敷上,又细心的用帕子替元吉擦汗。
“小姐……”元吉支支吾吾的重复,“小姐……”
“这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果挑着二郎腿,“把好好一个青年小伙迷的五迷三道的。”
“应该是那个甄可笑,陆师兄不是说两人一起进的万剑门吗。”第五婷搓洗着帕子,“你少说两句。”
“哟,我又没说那大傻帽,你急什么?”江果掀腿站起朝门外走,“成,我出去,你留着。”
“哪儿去!”第五婷少有的变了面色,“呆着照顾人,师父待会还来呢。”
江果得意地笑了笑,随手将烟杆丢到案上,从身后抱住第五婷的细腰,贴着耳边,柔声说:“就知道你没了我不行。”
“少动手动脚。”第五婷虽然这样说,也不推开她,“你乖,去给倒碗水。”
江果松手前突然张嘴咬了咬她的耳垂,耳坠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晃,闪烁着橘黄的芒。
第五婷耳根顿时浮起一片绯红。
江果倒了茶水递过来,说:“这两天我听从崇都回山的师弟说,甄可笑逃亡的事儿可传遍了,皇帝派了好些兵去烟州江家搜人呢。”
第五婷给元吉喂了茶水,问:“为什么去江家搜人?”
江果拿起烟杆嘬了口,说:“甄王妃江笑南出身江家,咱门内不是有不少弟子在崇都做官嘛,收信可比民间快多了。听他说是兵曹截了密信,江家老爷子想走边塞后门,把甄可笑给偷偷送到烟州去。”
“甄可笑不是入了万剑门吗?”第五婷搁了茶碗,“这少年烧成这样还挂念着甄可笑,师父怕是留不住人。”
江果挑着脚,说:“我倒是好奇,师父干嘛留这小子。”
第五婷端起元吉脚上的脚铃打量,发现其中的字迹被刮了道锐利的豁口,隐约看到写着两个字。
乐、文。
她说:“这少年可能是乐无双的儿子,脚铃还是师父送给乐无双的呢。”
“第五师姐。”珠帘突然被掀开,一名身穿珑纱道袍的少年走入,他拱手说,“我来取药。”
“台镜师弟。”第五婷蜿颜一笑,“这么晚还来取药?”
刘台镜笑了笑,目光掠过那脚铃时,面上一愣,旋即说:“师兄在后山破境,我便当回跑腿的。”
第五婷去配好药,交给刘台镜,说:“夜黑,我就不送了。”
刘台镜告辞出门,走了两步突然缓缓回过犹疑不定的眸子,注视着百草堂泛着朦胧灯光的纸窗,陷入了沉思。
……
五日后,元吉伤势逐渐稳定,齐舟真人曾来察看过几次,还问了关于他出身与受伤的原因。
元吉老实回答,他深知修道者不干涉俗世的铁则,便将自己的身份简单交代。而齐舟真人听完也不答话,便离开了。
竖日,陆寒霄来看他,还给他带来了鹿不品的书信。
元吉换了身水缎素衣,看着信。
陆寒霄奉礼,说:“真人,元吉身体恢复的这么快,都是托真人妙手回春的福。此次我来,是想接人回去。”
齐舟真人端坐高位,但还是矮陆寒霄一头,他抚着白须,说:“要接人回去可以,可我有话要问元吉几句。”
元吉闻言垂下手,抬起头,说:“真人救命之恩,元吉无以为报,真人且问,元吉绝无半句假话。”
齐舟真人跳下座椅,走近指着他的脚铃,问:“这脚铃是谁给你的?”
元吉说:“从小就戴着,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有我的父母知道。”
齐舟真人背着手,顷身问:“这脚铃关乎你的身世,你想不想知道?”
元吉微愣,从他被鹿不品收养至今,关于脚铃他曾问过多次,而且还去首饰铺子和小摊上查过脚铃的产地,可这么多年来,毫无线索。
在那段执迷于身世的岁月里,他一度迫切渴望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父母是谁,他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可从握起那柄剑开始,他便舍弃了过去,元吉便是他的名字。
从此以往,从今以后。
“我想知道。”元吉点头,可多加了一句,“仅此而已。”
齐舟真人这些天知道了他的身世,也知道他从小被人训练成死士,其中的苦楚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齐舟真人叹了气,说:“这脚铃是我送给烟州歌女乐无双的小礼,当年我被困悲魔境,寿元将尽,是她一曲琴音救了我。这脚铃伴着你长大,你极有可能就是乐无双的儿子。”
元吉闻言没说话,第五婷攥着帕子,说:“崇武年间,乐无双的花船着了大火,满船的人都烧死了,没一个人活下来。”
元吉侧眸看她,见她面带忧色看着自己,心知她是在担心自己。
“我从小没娘。”元吉折起信塞回袖中,“她死不死与我无关。”
他这话说的冷淡,像是随随便便说出的戏言,可面容上看不出分毫玩笑之意。
“此事无怪乎你与她生分,那大火烧了整艘花船,而你是王府管家从河里捞上来的,这前后因由也算对的上号。”齐舟真人顿了顿,说,“但总归我欠乐无双一个情,修道一途最忌心结,我想还了这份情。元吉,我是开渊谷药堂长老,四派之中,丹道一门我属翘楚,旁人无人能及,你可愿入我门下?”
元吉抬眸定神,看着像是在端详,又像是在审视,他说:“真人,我是崇都在逃囚犯,路上还杀了官兵。不说我身上流的是不是乐无双的血,真人要还恩情的人都已经死了,我承了这份情,不合适吧?”
他杀了官兵,是在逃囚犯,入世便要被人追杀。况且他从小被鹿不品收养,即便是乐无双的儿子,可没半分母子之情。如果他磕头拜师,那便是给齐舟真人找了天大的麻烦,还承认了自己是乐无双之子的身份。
这是随着长大刻在骨子里的矛盾,他一面不想给人惹麻烦,一面又因为幼时积累的愤恨而不愿承认自己的母亲,他只想做元吉。
孤单而放纵的元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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