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不品持着书信,说:“公子……”
“鹿掌柜莫在多言,话在酒里。”江百川终于头一次将鼎举起,将酒倒入杯中,“你我满饮此杯,为我践行可好?”
他倒的很随意,酒满溢出酒杯,顺着杯身淌落,酒液蒸腾着热气,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鹿不品重重颔首:“如此,鹿某在此敬公子,出塞杀敌,马到功成!”
“好!”江百川昂首大笑,“谢鹿掌柜的酒,如若来日我功成名就,定还来与鹿掌柜把酒言欢!”
嘭。
清脆的碰杯声里,两人昂首一饮而尽。
江百川放下酒杯,旋即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同时说:“小二,在拿个杯子来!”
小二闻言当即一阵小跑,将酒杯递放在案桌上。
江百川将酒杯倒满,双手各执一杯,起身渡步走到台上。
他走到舞姬身前顿足,余下的舞姬皆是抛出长袖,踩着莲步向左右退去。
小二凑近白衣和元吉这边,悄声说:“那是梦娘,江公子每次到烟花巷都会带着她。江公子二十出头,数着日子,两人相识得有八年了。”
白衣和元吉都愕然地注视着台上的两人。
歌乐声的后缀似有似无的弹唱着。
“这曲望夫归,你练了有些时日了吧?”江百川将酒杯递出去,“这般劳师动众,辛苦你了。”
他眼里的佻达没了,转而替代的是无尽的柔情。
梦娘眼眶里隐隐泛着泪光,她似难以启齿地问:“这酒我若不喝,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江百川将酒杯又递近几分:“我必须走。”
梦娘颤抖地抬起双手,触碰到杯身的刹那突然缩了缩,旋即又试探性地伸出手。
端住了酒杯。
她说:“必须走?”
她在问。
江百川洒然一笑,点头说:“必须走。”
他在答。
梦娘似再也忍受不了地侧首掩面,每个天明时分她慵懒地从床榻上苏醒,昨日的狂乱还在,酒香混杂着女子的幽香,弥漫在房间里。
枕边无人,她独醒。
每个天明,她都在倚靠在勾栏瓦舍里痴痴的望,长长的红袖飘荡在烟花巷里,她在嘈杂繁乱的人流中寻找那一身素净青衣的身影,抬头仰望着青天白日,期待着黑夜的降临。
夜至,他便会来。
如今她却要与江百川告别,往后的白天黑夜,他不在了。
床榻上会流连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们腥臭的身上没有那股浓郁的墨香,猖狂的笑里没有那般洒脱的戏言。
梦娘一想到这就想逃,她想转身逃出舞台。
可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她手臂间的红袖,微微一扯,揽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肢。
江百川搂着她。
在满厅酒客、看客、闲客,在大庭广众的注视下,他无视神色不一的目光,面容缓缓逼近,直直抵在梦娘面前。
“等我。”江百川似在哀求,又似在渴望,“等我?”
“我……”梦娘矜持地后仰脖子抬首注视,“我……”
“等我回来。”江百川贴近梦娘的耳垂,轻语着,“等我娶你。”
“我……”眼眶里的泪水沿着面颊淌落,她似惶恐地左右转动眼珠,“我……不知道……”
江百川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语着:“等我。”
热泪恍如决堤一般不住地落,她先是轻轻的点头,旋即重重的点着头。
梦娘抽噎地说着:“我等……我等……”
“梦娘。”江百川抬首吻了她的额头,“我的梦娘。”
江百川的手臂探过梦娘的手臂,随即环住,他将酒杯停顿在唇边,说:“执子之手。”
梦娘六神无主地抬头与之对视,朱唇轻启:“与子偕老。”
交杯。
酒尽。
两人深深地凝视彼此。
这一刻,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再无他人。仿佛满堂皆坐的宾客都不存在了,整个大厅只有他们两人,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只想记住彼此的模样。
“让快马将书信送到满红关。”鹿不品不知何时出现在小二身侧,“交给海噬。”
这是那封原本要交给江百川的书信。
“喏。”小二回过神应答,“主子,江百川是肉体凡胎,怕是承受不了海噬的灵药。”
小二是在担心,他跟了鹿不品很多年,也很机灵地猜出鹿不品对江百川留有昔日的情分。
可商会四将之一的海噬擅炼制灵药,灵物用在修真者身上自然无须担忧,但江百川是凡人。
他撑得住吗?
“海噬知道该怎么做。”鹿不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去。”
小二揉着头,懊恼地出了大厅。
“那明日依照计划,我与元吉也要上路了。”白衣起了身,“主人保重。”
鹿不品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元吉,缓声说:“此去崇都,我亦有任务给你,到了那边依计行事。”
元吉起身揖礼,恭敬地说:“喏。”
白衣和元吉离开了。
鹿不品注视着长廊,直到两人身影消失,都未曾移开视线。
“小姐当真不见他?”鹿不品突然开口,“你二人已有四年未见了。”
甄可笑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鹿不品身侧。
她注视着亮着幽幽烛火的长廊:“我怕见了他,便会时时刻刻跟着他。”
鹿不品背过手,侧身看向她说:“九州之内皆有小姐的通缉画像。往后,元吉抛头露面,与小姐怕是再难相见了。”
长袖里的手稍稍紧扣,甄可笑的面上却浑然不觉地笑起来。
她念着如刀般的字,假装无痛无痒地说:“会见的,以后一定会相见的。”
她侧首回眸,望着台上忘情的江百川和梦娘。
今宵良辰,酒香、女人香。
甜美酣眠。
梦里回香。
……
昏暗的天空浮着一丝鱼肚白,好似一道绵长的白色沙滩,横跨大半天际。
州牧府大门前的灯笼高挂,清晨起了清风,吹的灯笼微微摇曳。
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陈丘生笔直地站在门前,他穿着薄布皂衫,看着仆役前前后后出入府邸,将一箱箱木箱提入马车中。
这一箱箱的物事,全是大小宗卷,有的是地方官员快马传报送来的,还有的则是陈氏三杰南下时带的。
而如今陈金裘要押解囚犯回都,这些宗卷都得带回去,交由刑狱官员处理。
眼下只能如此了。
陈丘生要滞留在烟州为质,在这里他处理不了公务,只能将心思放在即将入夏的大水灾祸上。
他承诺过,要给烟州一十四县数百万百姓一个交代。
大丈夫生于时,信字当头,如若违背,堂堂七尺男儿如何顶天立地?
“只有这些了,大人,行李都收拾妥当了,您看……”说话这人是州牧府的管家,他垂首努力抬眸看着陈金裘,寻思着说,“该启程了。”
此时的天色快过卯时,陈金裘抬眼望天半晌,旋即回眸看向陈丘生,他不安地攥着袖走到陈丘生身前。
两人隔着三步台阶,就是这三步,似隔着一道密不透风的沟壑,令两人望而却步。
“大哥。”陈金裘先是唤了声,随后挤着强撑的苦笑,“那我,便启程了。”
陈丘生深吸口气,缓缓吐声:“二弟的尸身,你可安排妥当?”
站在一旁的仆役忙弯腰揖礼:“大爷放心,小的已安排妥帖,仵作做了手工,还从地窖里取了好些冰镇着,定能顺利保得二爷完好无损回都入土。”
这仆役说话间更咽,他叫厚德,陈府出身,自小跟着陈平冈穿开裆裤长大,是陈平冈的贴身仆役。
“我往家里去了封信,母亲都知道了。”陈金裘神色昏沉,“家里都备好了丧事等物。二哥回都后,便入土安葬。”
陈丘生颔首,继续说:“我不在崇都主事,公事宗卷,你须得多费心。”
陈金裘揉了揉鼻子,笑着点头。
他是陈氏三杰中最八面玲珑的那一个,处于官场中被私底下的官员称作笑面虎,两面三刀的货色。
但现在他笑的很苦,少了往日那般口腹蜜剑的笑声和话语,瞧上去像个失意的书生。
陈金裘垂了袖:“刑狱里都是大哥往年提携的官吏,大哥莫忧心,小弟吾日三省吾身,夜不忘大哥所托,定维持好刑狱内外,等着……等着大哥……”
等着大哥归来!
这声心里话他说不出,如鲠在喉掐在消失的口型中,可抽噎不自主的跑了出来,叫陈丘生听的清楚。
“莫如此,切莫如此。”陈丘生有些不忍的仰头叹息,“在外,你要主持好刑狱大小事务。在内,侍奉好母亲。我不能归家,她总会埋怨我两句。你替我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家。”
陈金裘浑身打了个战栗,他听着陈丘生这话,像是他永远回不来了。
“大哥!”陈金裘突然提高嗓门喊,“走吧,我们一道回家,陈家不能没有你啊!”
“呵呵,金裘,你如今老大不小,怎么学做妇人相,这般婆婆妈妈?”陈丘生露出平日不曾有的温和微笑,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人不在,可心里装着家呢。会的,终有一日我会回家的,你……去吧。”
他挥了袖,转身进了府门。
陈丘生的步伐很快,在昏暗的晨光里,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匿了。
陈金裘怔怔望着门,喉结滑动咽了口唾沫,望眼欲穿地愣在当场。
“三爷……三爷。”陈金裘的贴身仆役大胆地贴近轻唤,见陈金裘无动于衷,他望了望府门,“大爷回了,我们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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