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今年开春,城门日夜敞开,这进城的什么人都有。鹿不品顾自寻着座椅坐下,呵呵,人杂,这理不清就容易惹出事端。崇都内外城防皆由城西禁军掌控,就连镇守宫门的谒者皆是城西禁军出身。内外城池的安防都由着城西禁军来布置,这怕是不太妥当。毕竟,崇都治下,外九城江湖客犹如过江之鲫,多如牛毛,数不胜数。这些江湖客有武艺傍身,又在外九城四街拉帮结派,若是闹起事端,城西禁军恐难镇压。轮处罚,轻则不记事,重过失则失民心。而且这里是天子脚下,大人又是军中魁首,若是失了民心,岂不叫天子寒心?
田沧洲撸起袖子,那苍老的手臂黝黑而结实,其中还印着数道纵横交错的疤痕。
老鬼,你这话里绵里藏针,说的弯弯绕绕。我听是听明白了,合着你今天是来到我这告状的?他举着茶壶往茶杯里倒了些,旋即拿着杯子往地上一泼,你干的是暗里的活计,走风通穴收消息是你的本行。难道你就不知道那四个帮派早在盛崇年就已经有了?明面上的规矩是官定的,但江湖规矩这是他们自个认的。杀人犯法、女干、Yin掳掠,这些行当若是做的查不出来,我也认了。但如今我掌的是边塞的军,这崇都的禁军,哼,不归我管了。
鹿不品掸了掸袖上的尘。
暗里,禁军认人。司空权势滔天,小人见利趋附,此乃人之常情。鹿不品看向田沧洲笑起来,可明里还是大人管控,虎符在,他们就还得听大人。
是听我的,可他们能听多少?这里头是大把银子砸出来的关系,现在只认庞博艺一个。田沧洲倒了杯茶,往前一推,我听说最近外九城的狂牛要到金算盘的地界插旗,踩东门那赌棍的线。你是为此事来的吧?
呵呵,瞒不过大人。鹿不品俯身捧起茶杯,随后坐回去,都是底下的孩子在张罗,给廷尉右监陈大人争个面子。
刑狱的老官吏那是陈家上任族长带出来的老人,陈丘生能叫人服,凭的是本事。他陈金裘有什么?这小子,人人都喊他笑面虎。田沧洲拍了拍桌子,两面三刀的主,谁愿意服他?谁敢服他?
陈丘生回不来,这陈家、刑狱,只能由他说了算。鹿不品啜了口茶,捧着茶杯说,我此次来,就想着给大人提个醒。
田沧洲两指夹着茶杯饮干了,他搁了杯子再倒茶水,说:说。
这外九城暗里的规矩要是破了,高城定然要拿招牌说事。鹿不品啐出口茶叶,外九城要是闹起来,官家明面儿上就得管。鹿不品将茶杯放回到书桌上,他此刻凑的田沧洲很近,说,我希望大人为着天子安危,先行一步,给城西禁军做点调整。
田沧洲抬眸与他对视半晌,平静地问:怎么个调整法?
如今城西禁军在城外校场有新军五万正在操练,新兵心性不稳,未历战事都是生手。若是外九城风火事起,内城的人手怕是镇压不住,但若调集新军随同,恐叫外九城乱上加乱。鹿不品将茶盖盖到杯上,太尉大人忠心为国,应当将城西禁军皆调集到内城,同时关闭崇都内外城门,就让这四个帮派窝里斗,以正肃清。其后,外九城之乱不日可解,而事后,陛下定然体恤大人独木难支之责,且,定罪城西禁军巡防不严,致使民间祸事横生,在叫大人重掌禁军,整顿军纪。
瓷造的茶盖平稳滑动盖住了茶杯,严丝合缝。
田沧洲面无波澜,他将桌中央按着,咧嘴笑着看鹿不品。
老鬼,人老心不老,这狐狸尾巴就是收不起来,是不是?田沧洲似打趣地说,且不说你这般纸上谈兵的论调,听着颇像为民除害的鬼主意。可我是人老了,脑子还没愚笨到被你三言两语忽悠地找不
着北。
鹿不品笑意不改,说:大人为何这般说草民?
一水儿的新兵在校场操练,手生是真,没上过战场容易惹事自然也是真。田沧洲的面容逐渐凝重起来,震声说,可掌军操练的是当今二皇子,秦王!
鹿不品笑容也褪去了,他盯着田沧洲,神色很冷。
他一字一句地说:那又如何?
你敢动秦王。田沧洲也一字一句地回答,好大的胆子。
秦王如今掌军。鹿不品直起身冷冷俯视他,陈金裘归都当日就受了他的邀。大人,掌军已是大权在握之势,不是我要动他,是他太贪了。你得知道郑国律法于民、于官,代表了什么。
田沧洲看着他,额角隐现青筋,嘴紧抿着没说话。
一旦掌握了军队和陈金裘,法便是民,军便是权,他若两者皆得。
他便是新天。
陈金裘是金窝窝,谁都稀罕。鹿不品冷笑一声,可今日的金窝窝,明日便可能是铁疙瘩。前日非昨日,昨日非今日,大人,今非昔比的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田沧洲额角抽了抽,说:那你呢,你又在盘算什么?
我无非只要一样东西。鹿不品安然回坐,平衡。
你想用外九城那帮扶不起的烂泥鳅去堵崇都这道天门?田沧洲不屑地笑起来,天大的笑话!
那腿轻轻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鹿不品双手交叉叠被在膝头,镇定自若地说:大人,我当年也是一条泥鳅。而如今我这条泥鳅在崇都这片池子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鹿不品!放肆!田沧洲震怒之下站起来,他指着鹿不品说,你莫以为我治不了你!你是甄王府的管家,当年流放队里就有你的位置。再敢胡言,我要你在满红关一辈子做苦奴!
那大人!鹿不品临危正坐,嗓音陡然提高,当年为何救我!
田沧洲厉声说:你——
郑国的天下已经乱了,秦王已起谋逆之心,外掌军权,内有皇后亲自压阵为他铺设锦绣前程。鹿不品竖着手指指着上方,他走的路,通着天!.z.br>
田沧洲厉声反驳:秦王乃是皇子,掌军从武,那是奉孝郑国开国先帝,为陛下分忧排难!
那大皇子晋王呢?!鹿不品震声反斥,他师承司空庞博艺,尚书台百官皆以他马首是瞻!朝堂之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皇子!
田沧洲指着鹿不品半晌,闷怒之下一掌拍在书桌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鹿不品站起来渡近几步,说:景诚帝孤帆远影,多年未上朝堂,大势已去。国不国,帝不帝!如今双王争权,内斗成势,你要如何站?你要站哪边?帝王之家生出来的孩子,长大皆是鹰顾狼视的虎狼之徒!他又走近一步,漠然冷视说,你选谁都改变不了局势。夺嫡之战,从他们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田沧洲身子震了震,旋即撑着桌颓然坐下去,面上的疲态尽现,眸里布着血丝,说:陛下不愿让权,可权都已经在他们手里了。我阻止不了他们兄弟相残,更救不了这个朝堂,我……
两军交战,胜在谁更有勇气破釜沉舟。正所谓,兵者,诡道也。鹿不品重声说,陈金裘是个机会。只要他能执掌刑狱,就能在崇都立起那第三只鼎足。
田沧洲疲倦地看着他,说:你待如何?
鹿不品双臂撑着桌案,从容地看着田沧洲,他露出一个和蔼地笑,说:你选不了的。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这次就让我来救你吧。晋王与秦王争雄只在今日,可
不日之后,我将为你送来一位新的王。
田沧洲倏地抬头,面上布满震惊地犹疑,他问:新的王?
三皇子。鹿不品轻敲了敲桌上的书卷,齐王,刘修禅。
鹿不品在田沧洲惊骇的神情下渡步推开了门,随后由仆役领着出了府邸上了马车,离开了。
书房里的田沧洲沉默许久,怔怔地盯着桌上的书卷发呆。片刻之后,他忽然扯着嘴角笑了笑,渐渐地,越笑越发癫狂。
他在癫狂的笑声里捧起书卷接连粗暴地翻动页在转眼间见底,旋即他双手各抓着一半书卷,猛地一扯!
哗啦啦的纸页满地飘洒,其中一页被窗外灌进来的微风吹动着,掠过红烛燃上了火,落在地上扑腾着火焰燃烧起来。
乌云飘向远方,月光顺着窗照进来,照亮了那张逐渐被火舌吞没的三个墨黑字迹。
征召令。
漫长的队伍走水路通门州成功进了红山马道,午后的骄阳下,这支由城西禁军组成的新兵们都显露出了疲态。
他们已走了些许日子,前方满红关巍峨的鹰楼隐约冒头,目的地远在眼前。
崔引弓在前头策马慢行,马匹后头挂着一双湿漉漉的靴,那是他早晨想着去小溪里捞鱼弄湿的,现下光着脚夹着马腹。
大人,前头不远就到满红关了。崔引弓阿谀奉承的笑,哎呀,中永七年时,属下一时不察叫那叛逆逃了。这些年没机会在满红关与守塞的兄弟们同甘共苦,心里总觉着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