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后头礼官催促,裴雍才取了同心牵巾来,将一端挂于自己手中玉笏之上,又将另一端轻轻送到赵明枝面前。
赵明枝伸手接过,与他分执两端,相牵而行。
裴雍本就倒行而出,走在前头,因顾及赵明枝头上凤冠与身上厚重礼服,尤其还要以团扇遮面,怕她不便看清路面,因而把步子放得极慢。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到得正堂。
裴家没有在世的长辈,附近也无家庙,便在堂中置了先祖灵牌,又在上座安置了父母灵位。
此时堂中已有仆从端上太牢三牲,乃是猪、牛、羊三样,二人同食之后,才又共拜,再一并取了帕子、香胰等物擦拭牌位,等赵明枝在裴雍父母尊位上放上一袭衣裳,又有名纸等物,按照礼官所唱一一施行,复又再拜,便算前堂事情俱妥,再转回后厢。
回到屋中,二人对拜之后,左右坐于床侧,全福人连忙上前,为二人各挑了一缕头发剪下,合梳为髻,再取了一只从中分为两半的匏瓜来,往其中斟酒。
赵明枝伸手去接了一半匏瓜,与裴雍手中另一半轻轻一碰,互换之后,将分得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匏瓜晾干之后本就有些发苦,那酒水又一直温着,此时盛在干瓢之中,浸出味道,赵明枝一口下去,只觉酒味中带着涩味,舌根处苦味更又回反,压都压不下去,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一旁全福人笑道:“两位请将空瓢往床下扔。”
赵明枝正要依言而行,却听一旁裴雍开口问道:“这有什么讲究吗?”
那全福人一愣,顿时笑道:“乃是取夫妻一体之意,若能一仰一合,便是上上大吉。”
裴雍却并不罢休,复又再问:“什么是一仰,什么又是一合?”
全福人只得向他细细解释,那匏瓜瓢怎么算是仰,怎么又算是合。
裴雍一一问得清楚了,才松了一口气般看向赵明枝,轻声道:“你先扔,你若是扔的仰,我便扔个合出来。”
说完,只盯着赵明枝持匏瓜瓢的右手,郑重其事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听得这一句,对面礼官、全福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便是左右伺候的仆从也个个脸上带笑。
或许是才吃了酒,或许也有其他不知名原因,赵明枝只觉得心头发热。
她手中微微使力,便把那匏瓜瓢往床下轻轻一抛。
只听接连闷声轻响,匏瓜瓢似是滚了两下,终于停住。
裴雍就要弯腰去看,被一名全福人上前一步,用手上彩绸拦着,提醒道:“新郎官最好不要弯腰。”
裴雍不由得挑眉。
另一名全福人见状,怕他还要追问,影响后续撒帐流程,忙补救道:“不过是个彩头,只要两个匏瓜瓢都在床下,就是吉兆了——官人尽管抛了就是。”
合卺酒的小插曲,四下观礼的人自然看在眼中。
不用礼官催促,外头不知道谁人已经喊道:“新郎莫要误了时辰!”
一时又有人插道:“你们催什么,掷瓢是要仔细的,掷得好了,若能两个匏瓜瓢挨在一处,那就是难得大吉大利的兆头!”
听得“大吉大利”四个字,裴雍便转头去看先前说话的全福人。
那全福人对着裴雍,哪里还敢敷衍,暗想:都说这新任的相公不过为了面子情才来做驸马,今日一见,怎的跟传言全不一样,对婚礼样样万分上心,不愿错了一丝一毫。
她只能硬着头皮点头道:“只要匏瓜瓢都在床下,就是吉兆,若能两只挨在一处,乃至一仰一合,自然更好——但这太不容易了,一万对新人里头都不一定能得一对……”
她一边说,一边去看边上同伴。
另一名全福人立刻会意,道:“老身见过的新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未曾看到过哪一对扔的匏瓜瓢能挨在一起的,一仰一合已是十分难得,况且等那匏瓜瓢落了地,我等自会重新取了贴在一处,不然要我们这些全福人何用?所谓一仰一合,新人先掷,我等再来布置,人人都是这般做的,官人不必忧心,不若……”
她还要劝说,裴雍已是点了点头,却不着急动作,而是将手中匏瓜瓢正面、反面分别在床边用不同力道再三敲了敲,凝神听了一会敲击出来的声音,也不说话,只稍稍向前倾身,垂手低头试了方位,似是不甚发力,只轻轻一掷,便听“噔”的一声响。
紧接着,本来还有些热闹的屋内外,竟是渐渐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喧哗声,不知谁人叫道“节度好准头!”,又有夸赞声、鼓掌声四起。
两名全福人这才醒过来一般,循着众人目光去看,只见床榻之下虽不如外头光亮,可借那灯烛光亮,足以看清下头一只安安静静躺着的匏瓜。
二人认真辨认了一下,才敢确定,两只匏瓜瓢果然一仰一合,却与寻常想象的全不一样。
那最下头的匏瓜瓢想来是公主先前所抛,正仰躺于地,而新郎官明明连头也不能低下去看,也辨认不清具体位置,更看不清前半只匏瓜瓢模样,不知为何,其人所掷的另一半匏瓜瓢竟然正正合贴在先前另外半只之上。
乍一看过去,俨然就是一只完整的、圆满的葫芦,好似从未拆分成过两瓣一般。
虽然一向知道这位新郎战功卓着,武艺甚是高强,连百步穿杨也不在话下,可传言毕竟是传言,说得再厉害,反不如眼下这随手一掷来得令人震惊。
两名全福人见识过不知道多少次婚礼,今日头一回开了眼,才晓得一仰一合竟能如此,都有些咋舌,等到后头撒帐的时候,险些都把词给念错。
不过赵明枝坐在床榻左边,虽然以扇遮面,却能察觉右侧裴雍时不时轻轻瞄向自己,也无心去听撒帐歌里头究竟说的什么。
等一应仪式结束,两人已是成了夫妻,然而或许是那合卺酒缘故,或许也有身边之人目光的缘故,她只觉自己酒意微醺,头脸微热,尚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公主与当朝宰执成亲,也无人敢在此处多留,众人凑过热闹,便拉着裴雍出去正堂喝酒,两名全福人自然也跟着出去招呼,不多时,就剩几名随从留在屋中伺候。
赵明枝肩颈俱疲,口中酒味、苦味仍在,左右去看,正要找墨香,就见一名小丫头掀了隔间帘子,墨香手中端着茶盏进来,身后又跟着几名宫人,或持铜盆,或提热水,又有执铜镜、香胰、皂角、熏香等物的。
不待赵明枝发问,墨香就快步到得她面前,躬身凑近道:“方才驸马爷身旁管事来了,特送了几色饮子同小食进来,说是得了驸马吩咐,特取来给殿下解酒去苦。”
又道:“驸马爷还说,殿下所戴凤冠甚重,您肩上有旧伤,头颈不好负重太久,他已是向礼官同全福人都问过,人人都说仪式已经顺利完成,不必一味担在头上,特特吩咐婢子早些进来帮着取下来。”
她“驸马爷”三个字叫得极顺口不提,话里话外,也尽是欢喜之色。
外头不管有多少议论声,那些议论之中又有多少道理,对于墨香而言,自然还是希望自家公主能得个可着心长的驸马。
这一位驸马背景、能力俱是无可挑剔,可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过日子,那些不过给外人看的,究竟过得好不好,最要紧其实是性情和用心。
从前那些不算,而今成了亲,亲眼得见裴官人还是同从前一般知冷知热,又肯把心放在自家公主身上,这就算是开了个好头。
万事开头难,若是连刚开头时候都不给你装,那后头就麻烦了。
赵明枝自然不会推拒。
于是三四个宫人围了上来,给她慢慢解下头上凤冠。
墨香就帮着众人把凤冠收到了一旁的匣子里,特地看了几眼,才回头对赵明枝道:“都说这九翚四凤冠华贵,方才戴在殿下头上的时候,婢子都不觉得有什么,只顾着去看殿下的脸,眼下取了下来单独来瞧,果然贵气。”
赵明枝先前心里都是旁的事情,并不怎么去管身上行头,此刻闻言也去看匣中凤冠。
只见那凤冠前后九龙、八凤俱都衔珠,栩栩如生,又有璎珞、宝石,并无数珍珠,当真色泽瑰丽,光彩夺目,但无数珠宝之外,却在背后不起眼处,拿金丝缀着两颗南珠。
珠子大小、颜色都与其余珍珠不甚相同,全靠匠人技艺才混在其中,只要仔细端详,便能辨认出区别。
赵明枝心中若有所思,只让人先把这凤冠放在一旁。
等她重新梳洗过后,再去看墨香端来的饮子,乃是两样驱寒养胃的熟水,又有百合莲子小米粥并白粥两碗,咸甜小食各几样,东西不多,但准备得很是齐全。
赵明枝捡了几样就粥吃了,又拿饮子压了口中苦味,想到那裴雍还在前头席间宴饮,不免问道:“厨房里有没有备下解酒的东西?”
墨香笑道:“殿下放心,早预备了。”
说着又指了指桌上饮食碟盏,道:“只这些个却是前头管事的送来的,说是驸马早前交代过,因公主府才开,今日宴席又多,怕是准备不及,便先安排了一班人手在后头置了个小厨房,专供今日殿下所用。”
她口中向赵明枝介绍,心中却又有另一桩想法。
——都说女子心细,其实只要有心,心细哪里分什么男女。
今日才一进府,那管事的便来寻她通气,又请她安排一二人到小厨房看着,只说什么人多手杂,公主吃食不能怠慢云云,其中尊重小意,又岂止是因为身份。
赵明枝自然不知道个中细节,听得说早有预备,便也不再过问。
只她酒量实在稀烂,那百合莲子小米粥里头下了冰糖,甜滋滋的,她喝完一碗,倒把肚子里先前的酒意一并带了起来,于是眼神便有些发散,双颊绯红,双耳跟着发热,胸口处更是觉得心跳甚重,不免道:“既有解酒的,也拿……”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同护卫、宫人的问好声混在一起,不过转瞬功夫,裴雍就跨了进来,问道:“什么解酒的?”
一面说,一面向赵明枝走来。
他身上还穿着成亲时的紫袍,带着浓浓的酒味,眼睛微红,却是亮得惊人。
赵明枝本来五感就比寻常人灵敏,为那酒味所逼,此时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几分。
裴雍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停步道:“我身上酒味太重了是不是?”
他说着就要退出去,口中不忘道:“我先去寻个地方洗漱。”
赵明枝忙拦道:“席间酒急,不如吃点东西解了酒再说,也压压胃。”
得了她吩咐,便有宫人捧了解酒的饮子上来。
裴雍犹豫一下,却是不着急去接,而是先退了出去,在外间悉悉索索一阵,才又重新进来。
这一回却是换了一身外裳。
他走到赵明枝不远处,复又站定,迟疑问道:“酒气还熏不熏的?”
赵明枝笑着摇头,见他仍不放心的样子,便道:“只有很淡的酒味——方才是身上打翻了酒么?”
她说着也有些奇怪起来,看了眼角落处的漏刻,见时辰并不算晚,不免问道:“外头宴席已经散了么?二哥若是不舒服,不如先喝点解酒汤。”
“客人回去了不少,其余多是自家兄弟,承彦往我身上洒了半壶酒,撵我回来,自己眼下正在前头一桌一桌的拼着。”裴雍说着也笑了起来,又同赵明枝说了几句闲话,才取了一旁解酒汤喝了,去得后头厢房洗漱。
墨香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明枝,见她点头,才安排了人跟了过去。
只是没过多久,墨香正在外间收拾东西,刚才跟着出门的两名宫人,两名黄门已是重新回来,其中一人当先禀道:“驸马说不用我等伺候,叫都回来照顾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