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大年夜, 还要回家守岁, 穆琼和魏亭聊过之后就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夜『色』更深,但家家户户的灯却亮着,隐隐还有一些欢声笑语从中传出。
穆琼的嘴角勾了起来, 他加快脚步, 想快点回去赔朱婉婉和穆昌玉。
结果, 他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竟然被绊了一下, 差点摔了一跤。
大年三十的晚上, 一点月亮都瞧不见, 路上也就黑得很,但隔开老远有个路灯, 再加上家家户户窗口流淌出的灯光, 穆琼倒也不至于看不清路。
但路上有东西,他就看不大清楚了。
现在被绊了一下,穆琼先是觉得自己倒霉, 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 脸『色』一变。
绊他的不像是石头, 这感觉……
穆琼拿出一盒火柴,点燃了一根。
在火柴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衣的孩子躺在地上。
这孩子的脑袋跟他的身体相比,有点过大了, 他没有穿鞋,脚上少了几个脚指头……
火柴烧到了穆琼的手,穆琼才将之放开。
他站在原地,又拿出一根火柴点燃。
地上的孩子也许六七岁,也许更大一点,他身上有伤,身体已经僵硬了,整个人蜷曲在石板铺成的路上。
穆琼又被火柴烧到了手指。
穿越过来这么久,穆琼不是没有见过穷人,就连死人,他也是见过的。
之前去义诊的时候,就有个孩子死在他的面前,后来,他更是见过好些必死的病人,见识过各种惨状。
但在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在路上看到这么一个也不知道是冻死还是饿死的孩子……
穆琼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了许久。
良久,他才继续往前走去。
没多久就到了家,穆琼敲了敲门,朱婉婉就来开门了。
“琼儿,魏校长他在学校里还好吧?”朱婉婉好奇地问道。
“挺好的。”穆琼道。
“那就好。”朱婉婉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琼儿,我煮了点荸荠,你要不要吃?”
“娘,不用了,不过我想洗个澡。”穆琼道。
“哥你要洗澡啊!我给你烧水去!”穆昌玉立刻就道。
大夏天的,在厨房烧火是个苦差事,但冬天在厨房烧火,却是个好差事。
穆昌玉钻进厨房,点了火烧水,还找来一份报纸,就着灶膛的火光看了起来。
“晚上少看点书,免得看坏了眼睛。”穆琼道。
穆昌玉朝着穆琼吐了吐舌头。
而朱婉婉这时候,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到灶边,和女儿一起看报纸。
穆琼看着她们,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
他用滚烫的水洗了个澡。
朱婉婉和穆昌玉打算守岁,到半夜才睡,但他却早早地回了房间。
每天晚上,他都会写点《我在百年后》,但今天晚上并没有写,早早地上了床。
他想起了自己看过很多遍,让自己印象深刻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想起了另一个故事——《三『毛』流浪记》,更想起了在现代的时候,他看过的一些这个时期的照片。
其中有好些照片,拍的都是冻饿死在路边的孩子。
在最『乱』的时候,在某些城市,『政府』甚至专门安排了一些捡尸人,负责将死在路边的人捡走掩埋。
穆琼突然想到新文要写什么了。
他的新文的主角,会是一个流浪在上海的孩子。
他不知道之前那个悄无声息地死在路边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但他会写一个这样的孩子,让他活在自己的书里,活得好好的。
穆琼想了许久,最后竟是没了睡意,干脆就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写了些新文的大纲。
他不知道自己写了多久,直到眼睛不太舒服,才重新躺下。
第二天大年初一,一向准时起床的穆琼起晚了,他往楼下走的时候,朱婉婉已经在做午餐了。
大年初一,那些平日里会每天挑着青菜来县城卖的农民都是不过来的,没处买菜,好在朱婉婉早就准备了一些菜了,再加上昨天剩下的肉菜,已经足够他们三个人吃。
“我们出去走走?”穆琼提议。
朱婉婉和穆昌玉都答应了。
自从穆琼给她们买了面霜口红,面霜她们是天天擦的,原本因为缺水过干的皮肤,顿时就好了很多,至于口红,她们两个在家里,也时不时会少少地擦上一些。
而这次要出门,她们反而把口红也擦掉了。
穆琼瞧见也没说什么,这年头长得好看,也不见得是好事。
今天的阳光很好,也没什么风,石板铺成的道路上散落着一些树叶,间或还有叽叽喳喳的麻雀从空中落下,在路上寻食。
这一切瞧着挺美好的,根本就想不到,昨晚有孩子就这么死在了路上。
穆琼说要带朱婉婉和穆昌玉出来走走,真的就只是走走。
他以为大年初一,在路上是看不到开门的店铺的。
然而他想错了。
走到租界之后,他突然发现有些铺子照常开门,也是,在能赚钱的情况下,生意人肯定是舍不得是关门的,而租界这样一个住着很多洋人的地方,年味儿更是不如别处浓。
路过一家成衣店的时候,穆琼带着朱婉婉和穆昌玉进去,打算给自己做一件西装。
穆琼在陈老板那里穿过西装,但离开西餐馆之后,就再没穿过了,那套西装也留在了陈老板那里。
这些日子,他穿的一直都是朱婉婉做的长袍。
而这也是有原因的,在这个时期,穿西装的人在上海并不受待见,甚至会被人排斥。
大家一方面觉得洋人很厉害,洋人的东西很好,一方面又排斥洋人,尤其是文人,在此时是不会去穿西装的,一般只有跟洋人做生意的人,才会穿西装。
情况如此,穆琼也就没有穿过西装。
不过,按照魏亭的说法,霍二少喜欢穿西装……他要去见霍二少,最好就也穿个西装。
现代要穿西装,直接花钱买一套成衣就行,但此时都要找裁缝做。
新年做衣服本就要贵,穆琼这次做的衣服选的又是好料子,最后一套做下来要八块大洋,光定金就要给六块大洋。
但穆琼还是付了钱,然后去了附近的皮鞋店,花一块钱买了一双皮鞋。
做衣服大过年地来做不划算,穆琼也就没让朱婉婉和穆昌玉一起做,但皮鞋的价格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因而穆琼不仅给自己买了皮鞋,还给朱婉婉和穆昌玉都买了一双。
两人的皮鞋都是黑『色』的,在穆琼眼里老气的很,但在这个时代,有一双皮鞋就已经是很时髦的事情了。
这是金贵东西,为此,穆昌玉还特地买大了一号。
穆琼觉得没必要,但穆昌玉坚持,最后到底还是买了大一号的鞋子。
买过衣服,他们就回了家,然后,朱婉婉穆昌玉继续学习,穆琼则是写起了自己的新书《流浪记》。
在穆家的时候,初二初三家里总有亲戚过来,这边却清净的很,穆琼安心写了两天的书,不仅将他写了很久的英文短文以及注释全部完成,还写了一万字的《流浪记》。
而他写这些的时候,傅家,原名霍怀安的傅怀安,也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专心致志地做了几天翻译,翻译《安徒生童话》。
他不做不行。
霍二少对外放出的消息,是要初四才会来上海,可实际上,他年前就来了,然后就一直待在傅蕴安这里。
过年是多么令人愉快的日子啊!傅怀安虽然答应了穆琼要翻译《安徒生童话》,但也没忘了玩,原先,他是想要拿着自己母亲千里迢迢寄来的压岁钱,多买些鞭炮请自己的同学好好玩上一玩的,但是……他二哥在。
傅怀安硬是没敢出门去玩。
既然不出门,就只能呆在家里了。
那些小说他都已经看过很多遍,早已不想看了,又没别的事情做,傅怀安就跟那本《安徒生童话》杠上了。
他一个个单词查,一句句的意思去猜,发誓一定要翻译点是什么出来……而这么死盯着学学久了,他竟然还学出一点感觉来,以前那个洋人曾经教过他的一些东西,也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还发现,这些故事挺有意思的。
比如他现在正在看的这个,写的是一个女孩子只有拇指大小……他现在抓耳挠腮地想知道这故事到底讲了什么!
可惜,他大半看不懂……
傅怀安皱着眉头,继续研究。
正研究着,一只手突然抽走了他面前的书。
傅怀安的书桌就放在窗下,而窗户开着,他抬头看去,就看到自己的二哥正站在窗外,看他手上的书。
他连忙把自己正要脱口而出的骂人的话咽回肚子里,转而道:“二……二哥。”
“知道用功了啊……”霍英似笑非笑地看着傅怀安。
傅怀安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我就随便看看……”
“这么紧张做什么?这书看看挺好的。”在霍英放下书,然后拍了拍傅怀安的肩膀:“好好看。”
他说完就走了,走出一段路,又道:“毕竟这是国外的女孩子最喜欢的故事之一。”
傅怀安:“……”这书是国外的女孩子看的?不会吧?!
傅怀安郁闷的很,特别想问问傅蕴安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有霍英在,他根本接近不了傅蕴安。
傅怀安只能郁闷地继续跟《安徒生童话》较劲。
霍英逗过傅怀安,就去了傅蕴安那里。
傅蕴安正在看原文书,霍英一看到那书,就觉得头大。
他也不去打扰傅蕴安,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穆琼送的那本《留学》,就看起来。
他一翻开,就看到了扉页上穆琼的签名。
虽然他弟弟让他别管这个穆琼的事情,但他还是琢磨着,要找机会见一见这个穆琼。
兴许这人也喜欢男人呢!
这么想着,霍英又看向自己的右手。
他不管是抽走傅怀安的书,还是拿《留学》来看,用的都是左手,他的右手早就废了。
那场绑架,绑匪帮了他和大哥,还有母亲小妹。
绑架了他们之后,绑匪说是要砍几根手指头给他爸看,还让他娘选人……他娘选了他。
他的右手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不仅如此,他的右臂也被打断过,如今虽然愈合了,里面的骨头却是歪的。
霍英早就调查过穆琼了,但对穆琼写的小说,本是没什么兴趣的。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跟他大哥一样,当初要不是傅蕴安『逼』着,肯定认字都不乐意。
但这会儿这本《留学》,他看着看着,倒是看出点滋味来了,尤其是在里面看到一些眼熟的情节之后,心情更是复杂。
“这书写得挺天真的,哪有那么简单?”霍英道:“不过确实挺好看……他写这书,问了你很多事情吧?”
傅蕴安道:“他不了解国外的情况,专门问过我。”
“你们感情倒是不错。”霍英又道。
傅蕴安:“……”
初四这天早上,霍英从傅蕴安这里离开,去了他位于上海的宅子。
他宅子是上海最贵的房子之一,那一条街上,住的基本都是洋人,鲜少有他这样的中国人能住进来。
他能买到这里的宅子,全靠在国外的时候,多认识了一些人。
而今天晚上,他会在这里举办宴会,还邀请了很多生意上的伙伴过来。
霍英对这场宴会并不上心,他喜欢赚钱,但实际上并不喜欢交际,不过有些事情,总归是要去做的。
他们当初在国外,就发誓一定要做人上人。
初四是接财神的日子,上海这边的普通人家,晚上都会准备一桌饭菜来迎财神,家里人一般还会聚在一起拜一拜。
但今天,很多人都没有待在家里迎财神。
虚无缥缈的财神爷他们今天没空去迎,倒是要见见那位来了上海的,真正的财神爷。
如今局势不明,但总归波及不到那位的父亲,他的地位稳得很,他的生意也稳得很。
宴会是办在晚上的,但天还没黑,众人就纷纷出发了。
穆琼也是其中之一。
这天一大早,他去裁缝铺拿了自己定做的西装,然后又去理了个发,然后就把自己收拾好,换上崭新的衣服,早早出发去了平安中安。
然后,他又和魏亭一起,叫了黄包车前往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