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一鸣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一直没有动作。
小黑:“大人,他托我转告您:感谢您让他见上了孙子最后一面。”
洛一鸣不语。
小黑又道:“他还说……您那天捡的钱,要是还没花出去,千万记得踩上两脚。”
洛一鸣:“……”
见她没有反应,小黑继续道:“大人,小黑有一事不明。”
洛一鸣晓得他要问什么,垂眸看它,道:“你大人我,从今天起,正式金盆洗手。”
小黑闻言,默了片刻。
“大人莫非忘了,我一早同你说过的,石头若是没了养分,会有何等后果。”它的声音听上去尚且算平静。
洛一鸣眨眨眼:“我记得。”
小黑声音终于有所波动:“大人您贵为灵域之主,断不可如此糊涂妄为。”
洛一鸣笑了,她重复那四个字:“灵域之主?”脸上的笑有些涩然:“小黑,你真心觉得,我是灵域的主宰者吗。”
小黑笃定道:“自然。大人您身为月曜石母石的主人,游灵仰您鼻息,恶灵供您驱遣,是灵域毋庸置疑的绝对执掌者。”
洛一鸣歪了歪头:“此言差矣。首先,我算不得那石头的主人。仔细想来,那石头倒是把我吃得死死的。”
若是只看表象,“游灵仰您鼻息,恶灵供您驱遣”——确实不假,好不威风。
但在这看似风光的表象之下,洛一鸣切身感受到的,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回事。
就拿游灵献祭来说,亡灵法师和游灵们签下祭石契,它们的灵体和灵识,却不是献给法师本身,而是作为祭品,供养月曜石。
而月曜石若是得不到充足的供养,则会开始吸食法师的生命,直到法师油尽灯枯。
再说所谓的驱遣恶灵。没错,在亡灵法杖的操控下,穷凶极恶的恶灵们就像牵线木偶一般乖巧听话。
可如果黑袍当真像小黑说的那般是灵域主宰,那就该有主宰者的尊严和矜贵,瘴气不能伤其分毫才是。
然而,洛一鸣看到的事实是:瘴气对亡灵法师的威胁甚至可能是致命的——这说明了什么:除非你能够操控他们,否则你就要被他们毁灭。
这种设定的潜台词是:小心供养好月曜石,不然,是要吃苦头的。
凡此种种,无一不表明了,亡灵法师的本质,只不过是月曜石的傀儡,或者说仆从罢了。
小黑听了洛一鸣这话,沉默了一阵,而后轻声道:“大人何必妄自菲薄。”
洛一鸣淡淡道:“小黑你真的不擅长装傻。”
小黑:“大人何出此言,小黑惶恐。”
又开始了。
洛一鸣:“是吗。我觉得你不甚惶恐。方才是谁大声嚷嚷着,说本大人‘糊涂’、‘妄为’的。”
小黑:“小黑也是关心则乱。兹事体大,绝非儿戏,大人还请三思,莫要冲动。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大可以告诉小黑。小黑虽然愚钝,却也想为大人分忧解难。”
洛一鸣笑了笑,道:“你不懂,我就是想开了,才做出这个决定。”她迈开步子:“总之,我心意已决,你无需多言。”
洛一鸣也曾经以为,月曜石是老天赐给她的救赎。
可她也很快清醒地明白过来,这块石头,不过是她的又一个梦魇罢了。
洛一鸣摸到衣服口袋里那一张纸币,心下一动,将它拿了出来,往地上一扔,然后郑重其事地踩了好几脚,再弯腰捡回来,拍拍干净,重新塞回了口袋里。
“小黑,走,我们花钱去。”
***
五年前,妹妹离开后的第二天,凌晨四点。
奶奶推开洛一鸣的房间门,对彻夜未眠的她说:“大宝,走,我们买菜去。”
其实那时奶奶早已经想好,要带着十四岁的洛一鸣一起投河。
洛一鸣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一了百了。
妹妹的离开,让她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好像真的是个丧门星,会一个接一个地,害死身边的人。
虽然神仙哥哥曾经说过,她是福星。
可是,那个人根本不是神仙。
他就是个骗子。从遇见起,一直都在骗自己。
“这是我们的约定,有了它,以后只要你需要我,我就能找到你。”分别的时候,神仙哥哥对洛一鸣这样说。
可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出现。
说什么自己是“福星”,也是在骗人。
血泊里的、妹妹逐渐空洞的眼神、还有牵着自己走向河面的奶奶的背影,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洛一鸣渐渐放弃抵抗,顺着那只牵着她的手,行尸走肉一般向着死亡走去。
直到有个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大宝,你还有爸爸,爸爸还有你。”
她想到父亲即将独自面对她和奶奶冰冷的尸体,除了难过,那个画面更加让她感到恐惧。
所以洛一鸣挣脱了,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在那一刻她深刻地感受到,死亡太轻易了,留下来的才是最痛苦的。
就像妈妈,还有妹妹,她们走得那样干脆。留下自己,日日夜夜对抗着悔恨、恐慌、不安、痛苦……
洛一鸣不要父亲变得和自己一样。
她要活着,不管是什么,活下来,和爸爸,和奶奶,一家人一起去面对——她不要逃跑。
所以,她挣开了奶奶的手,转身逃跑了。
可是老太太居然说:“大宝,奶奶等你。”
老人家像是着了魔一般,不管不顾地朝着水面走去。
洛一鸣知道,奶奶在逼自己。
她僵在原地,愤怒、痛苦、挣扎。
最终到底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一面说着赌气的话一面梗着脖子往回走。
她在赌,赌奶奶绝对不会留着自己这个丧门星不管就这样去了。
而老太太也在赌。她这条老命不算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这性命,洛一鸣承受不起。
这其实是一场绑架式的赌博。
洛一鸣赤手空拳,毫无筹码。老太太孤注一掷,济河焚舟。
双方心境虽然悬殊,可在这赌局中,二人都是注定了的输家。
老太太深知这一点,十四岁的洛一鸣却还天真且执拗地不愿认输。
当她回过头,看见歪在沙滩上那只菜篮子,看着空空荡荡的水面,那一瞬间,洛一鸣清楚地知道:从奶奶牵着自己的手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女孩双拳紧握,闭着眼奔跑向漆黑的水面,眼泪滴落在空气中,坠向细软的沙砾,晕出一小片斑驳。然后很快地,被风干,被掩埋。
霍衍当时站在河堤上,远远目睹了这一幕。
他没能认出来,这个像冲锋一般奔向死亡的女孩,是他的天天,是他一直在找的天天。
没有前因,抛开后果,彼时霍衍看到的,确然就是一个轻生的傻孩子——仅此而已。
直到后来,霍衍再忆起这一幕,才明白,哪怕是在这一刻,在这孩子决心投河的时刻,她也并没有放弃生命。
那攥紧的双拳是她最后坚守的态度。
而这一次的错过,以及命运再一次残忍的捉弄,终于让这个永不低头的女孩咬碎了牙,磕碎了膝盖,再也没能重新站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