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哥哥。”路鸣泽拥很低很低,恶魔般的声音说,“除了你,还能是谁呢?”
是啊,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会那样遗憾、那样痛恨、那样想要改变一个懦弱的衰仔呢?
因为悔恨,所以痛恨,因为遗憾,所以憎恨,人这一生最恨的一定不是别人,而是那个曾经懦弱逃避、如今只无能为力的自己。
路明非看着梦境里中年男人的脸,面色怔然,眼里的光轻轻摇曳。
“好久不见。”中年的路明非扭过头,看向路明非的方向,轻声打了声招呼,一如路鸣泽见到路明非时第一句寒暄一样。
就好像他真的能跨越时空和梦境,和路明非对话似的。
但他怎么可能看得到自己呢?那个男人的视线是望向居酒屋之外,那个时候的那里应该是一片黑暗。
他对这居酒屋的屋外的黑暗低语,好像那里真的站着曾经的自己。
路明非缓缓的贴过去,似乎想要靠近那个梦境……准确来说,是想要贴近梦境里的男人,仔细看一看他烛火中模糊的脸,听一听他究竟在低声说些什么。
此刻,居酒屋的老板宫本健次郎恰好缓缓靠近桌台上的蜡烛,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居酒屋里唯一的光源熄灭。
与此同时,这场梦境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泡沫,它并不是忽然间暗下去,而且在路明非触碰到的那一刻,所有的画面和人物的脸都支离破碎。
碎片从路明非的眼前划过,碎片里倒映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直到视线里再一次变成路明非熟悉的房间,西装革履的男孩站在他的面前,和他四目相对。
路鸣泽站在路明非的面前,注视着他,眼神里古井无波,就好像他一直站在那里凝视路明非的脸,凝视了很久很久,有几千年那么漫长。
“我刚才看到的……”路明非沉默了很久很久后开口低声说,但他只是吐出了六个字之后就停住了。
“都是真实发生的。”路鸣泽缓缓对路明非说,“他很早之前就找过宫本健次郎,你离开居酒屋的那天夜里他又去了,他知道你的行踪,是故意避开你的,因为你们永远不可能相见。”
“会产生时间悖论之类的东西?”路明非问。
“差不多吧。”路鸣泽点点头说,“准确来说,那只是未来的你在现在这个空间的投影,他可以让人们看到他的样子,但他不能亲眼见到你,他也可以影响别人的意识,但没法触摸到现实世界里任何东西。”
“就好像是……一个鬼魂。”路明非低声说。
“是蛮像的。”路鸣泽点点头说,“但那的确是未来哥哥你现实里的模样,他不能影响现在,但从某种程度上又能干涉一些东西的走向,只不过他能做的事极其有限。”
“如果他有能力的话,我想他穿越到现在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把赫尔佐格杀死一万次吧。”路鸣泽说,“在那家伙成为白王之前。”
“所以在他的世界里,最后还是没能救下绘梨衣是么?”路明非低声对路鸣泽问。
“是的,他去晚了,到的时候,绘梨衣已经被赫尔佐格吸干了。”路鸣泽点点头说,“最后他用了四分之一的命,配合加图索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杀死了已经成为白王的赫尔佐格,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杀死了赫尔佐格就不遗憾悔恨么?绘梨衣也永远不可能复活,人生里很多东西是没法改变的,最让人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又无路可退的,就是你最遗憾最后悔的过去。”
路明非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起来在梦境的故事里,读到那一段时有多么痛彻心扉。
他赶到了红井,但是他去晚了,去的太晚了,绘梨衣浑身上下的血都已经被抽干,变得不再漂亮,反而狰狞……曾经那么美丽,那么爱他的女孩,不能再说一句话,虽然她本来就不怎么讲话,她的眼里空洞无神,永远不可能再看向他,他翻开女孩的玩具,下面写着他们两个的名字,他一张张翻过女孩收集的明信片,明信片的背面记录着他们去到过的每一个地方,和她想对他说的话。
他搞丢了,那么爱他的一个女孩,其实与其说他想千刀万剐是赫尔佐格,倒不如说是曾经怯懦无能的自己。
“他怎么没来弄死我呢?”路明非又一次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绘梨衣,这叫咧开一抹苦涩的笑,低声对路鸣泽问。
“说不定他真的这样想过呢。”路鸣泽点点头说,“但是弄死你也没用啊哥哥,老唐还是要死,绘梨衣也要死,楚天骄也救不回来,曾经他遗憾悔恨的一切依旧无法改变,还不如从根本上改变你,况且我说了,他也没有能直接弄死你的能力。”
“五年前我在梦境里读到的那个故事,就是他的真实经历么?”路明非问。
“嗯,他把他的一切都编在了那个故事里,发进了你的梦里。”路鸣泽点点头。
“那如果我读完了那个故事,根本不信他,或者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呢?”路明非问。
“那这就是你的事了,哥哥。”路鸣泽轻声说,“他只是给你提供了某种未来的走向,如果你知道了这种未来还不做出任何改变的话,那就是你的事了哥哥,他当然会恨铁不成钢,但他也没办法真正意义上干涉你。”
“刚才哥哥你问我,他为什么要弄死赫尔佐格,不直接弄死你。”路鸣泽顿了顿,“如果哥哥你真无能到这种程度,你不觉得让你真的经历这一切,是比弄死你更大的惩罚么?”
这一次路明非沉默了很久后,缓缓点了点头。
是的,老唐死了,夏弥死了,绘梨衣死了,师兄的遗憾也没弥补……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这样的人生该遗憾痛苦到什么程度?这样的人生又叫人怎么接受呢?难道这不是比死亡更大更残酷的惩罚么?
“我明白了。”路明非的嘴角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所以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能改变未来的机会,具体想不想、能不能和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我看了那个故事,有改变未来的决心,我就有可能拯救所有人,和我自己满是遗憾的人生,但概率也不大,哪一步做错就再次坠入深渊,但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愿做出改变,最后的结局一定是重蹈覆辙。”
“没错,哥哥。”路鸣泽点点头说,“我说了,他能做的十分有限。”
“已经足够了。”路明非摇摇头,他轻声说,“我很感谢他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现在不敢想象,如果真是那样的人生,我该多么绝望。”
“已经见过太阳的人,又怎么愿意回头低望泥泞呢?”路鸣泽轻声说,“只是他一直在泥泞中行走。”
但他给了自己机会,所以自己如今已经挣脱泥泞……路明非回想起那个中年男人的眉眼,他忽然间明白了,他觉得那张脸熟悉,并不是因为他拥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五官,而是因为他的神色里带着抹不开的衰意,而他觉得那张脸陌生,是因为那些衰意已经被自己扔了很久了。
“你刚才说了,人没办法穿越时间,所以是你用你的能力帮他回来的么?”路明非忽然想起这回事,对路鸣泽问。
路明非想起来,路鸣泽说那个中年男人只是未来的他在如今现实世界的投影,他没办法影响本身现实的事物,但可以影响人的意识,就类似于梦境……而这恰好是路鸣泽最擅长的能力。
“他的确拜托了我。”路鸣泽顿了顿,又摇摇头说,“但不是哥哥你看到的现在的我,而是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路明非愣了愣,“你是说未来的你?”
“不。”路鸣泽又一次摇摇头,说出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不论是未来还是现在,亦或者过去,我就是我,我的存在比较特殊,我不是受时空这种因素的拘束的,我的存在从根本上是依托于哥哥你的。”
“什么意思?”路明非愣了愣,路明泽这段话说的云里雾绕的,他眼里的疑惑更浓了,“那你说另一个你,指的是?”
“我们略过这个话题,哥哥。”路鸣泽摇摇头,他看着路明非,“回到最开始的话题,所以我问你哥哥,你现在觉得幸福么?”
“和故事里的自己、和原本的未来截然不同的人生,这段人生里,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并且你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你现在得到的一切就是你想要的么?”路鸣泽顿了顿,换了个说法,“或者说,你现在争取到并且留下的一切,真的令你满意了么?”
“我……”路明非又沉默了很久,这一次他在好好思忖,在脑海里回想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
朋友、师长、亲情和爱人,他如今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缺了。
“是的,我想好了,我很满意。”路明非点点头,用笃定的语气对路鸣泽说,“我也想不到我还有什么想要的了。”
“力量呢?”路鸣泽对路明非问,“哥哥你应该知道,如果你想,你可以有多厉害,龙王那种东西都只能匍匐在你的身下。”
“不用了。”路明非摇摇头,“我对这东西没有那么大的追求和野心,而且我也不需要龙王匍匐在我身下。”
特别是夏弥,不然师兄该怎么想?路明非的心里吐了个小槽。
“财富呢?”路鸣泽又问,“一辈子也挥霍不光的钱财,哥哥你能轻易成为超越世界首富的富翁。”
“钱这种东西多到一定的数量,也就失去意义了。”路明非又一次摇摇头说,“打个比方,就像刚才我们在楼下摊子上给绘梨衣买的桂花糕,她可以找我要很多,算把整个摊子的桂花糕全部买给她也很容易,但如果那样,对于绘梨衣来说,那些桂花糕就不再那么美味了。”
路明非原本以为,他这么说的话,路鸣泽多多少少应该会怼他一两句,轻蔑的讥笑,说人类一如既往这么贱之类的话,但这一次路鸣泽没有,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似乎路明非不论怎样回答,他都无所谓这个答案他是否满意。
“权力呢?”路鸣泽紧接着问,“世界至高的王座,站在任何人的头顶,俯瞰一切,就像神一样。”
“对不起,这个真不感兴趣,我的中二阶段已经过去了。”路明非摇摇头,“现在我只想当人。”
“父母呢?”这是路鸣泽的最后一个问题,他看着路明非的眼睛,仿佛直击灵魂深处般发问,“哥哥你不想再见到爸爸妈妈么?”
这一次路明非愣住了,准确来说是呆住了,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呆了好一会儿,好像这个问题真的触动到了他神经深处某根弦。
“以前很想。”路明非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以前很想,所以现在不想了么?”路鸣泽的问题不急不缓。
“现在……也想。”路明非停顿了一下,“但没有以前那么想了。”
“为什么呢?”路鸣泽看着路明非轻声问,“他们回来找你,这不是哥哥你一直想的么?”
“以前是这么想的,我想他们回来找我,现在也想他们回来找我,但回不回来是他们的事,我没办法控制。”路明非抬起头,收敛起脸上的表情,“一个人是没办法操控别人的意识和做法的,哪怕那人是你的父母,我能控制的只有我自己。”
“嗯?”这一次路明非的说法似乎让路鸣泽提起了点兴趣。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去哪找他们,所以我只能等他们来找我,如果他们想见我的话,就会来找我,如果他们不想见我的话,我又为什么要去见他们呢?”路明非用很平静很平静的声音问,“他们可以给我写信说他们想我,说他们很爱我,我也会想他们,我也爱他们……但这份想念和爱就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