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空气里,帝都的秋色已经越来越浓,眼见就要迈入最凌冽的寒冬,大理石地面上,泛起一层一层的凉气,M一个人迈在上面,偌大的一个皇宫中,竟只留下他的脚步声。
“咯噔——”“咯噔——”“咯噔——”……。
一步一步,极有韵律。
二王妃刚刚的大声呼唤,就像是幻觉一样,竟然没有一个人跑来查探。这对于守卫森严的皇宫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特别,还是近期正好陷入内乱的皇室而言。
早已经有人提前清过场……。正如同这么多年,他出现在帝都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总是会提前被人做好“准备”。
M转身,漠然地将那对母子的惊愕、嫉妒、痛恨、疯狂甩在身后,慢条斯理地往皇帝寝宫走去,眼中只剩一派平静。
这条长廊,还和记忆中一样,那么长、那么冷,但今天走来,却似乎短了许多。
他站在皇帝寝宫的门口,良久,勾唇一笑,豁然亲手推开大门。
里面在床榻上昏睡的人,似乎因为这一声声响,倏然惊醒。
下一刻,当看清他的容貌的时候,整张脸都似乎被霍然点亮!那一瞬,他眼睛眨都不眨地直直地盯着他,像是再也舍不得挪开眼神。
皇帝陛下似乎想笑一笑,舒缓一下眼前的气氛,可惜,整个身体软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使劲全身力道,也只能摆了摆手手心。
M看了一眼他那垂在右边的手心,不动声色地顿了两秒,才徐徐地朝床榻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踏着幼时的记忆,每一步,却又像是在逐步被拉入当年的记忆。
终于,当他站到皇帝的床头,看到那一张被他放在枕下抚摸了无数遍的照片时,排山倒海的过往倏然将他整个人淹没。
站在这个一脸苍白、皮肤微微塌陷的男人面前,哪怕他曾经权势赫赫、站在帝国皇室的巅峰,也无法掩饰,他如今的落魄无力。
一如当初,他和他母亲的初次相遇……
很多很多年前,在这个男人,还不是皇位继承人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在自己父亲面前,永远比不上四弟的普通人。
所有人都说,皇帝有意立幼为储,哪怕那为幼子上面,分明有三个哥哥,可惜,他们无一不能和这位天资聪慧的四皇子相比。他那般痛苦却毫无办法,只能寄情山水。
帝国边境广袤,虽然是个沙漠国度,北地却有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
在那里,常年积雪,白的山、白的景,永远的雪色国度。
那年,他去北地狩猎,却因为在雪原上追逐一匹雪狼,意外与侍卫们失去联络。当夜幕降临,北地的温度彻底摧垮了他的意志,他坠马掉在雪地上,刹那间,被那只猎捕的雪狼掉头,成为它嘴边的肥肉……。
那一刻,人类在面对漆黑的黑夜与野兽疯狂的追赶时,变得那般渺小。
他被困在一处石缝里,不敢出去,雪狼也爬不进来。只是,身上越来越低的温度,时刻提醒着他,再过不久,或许,不用野兽撕咬,自己也很快就会被冻成冰棍。
就在那样绝望的时候,一个妙龄女子,踏着雪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就像是天神赐予他的救赎!
雪狼孤傲狠辣的眼睛里,映衬着那个女子的形单影只、身形娇小。
他分明害怕那个女人被雪狼一口吞下,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风雪冻住了嘴,竟然无法开口。
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流淌着唾液,分明随时随地都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的雪狼,竟然在女子轻轻招手下,缓缓地匍匐在她的脚下。
雪狼的眼睛里,从一抹幽亮,到慢慢地沉寂,竟然只用了不足三秒的时间。
就在他惊愕交加的时候,只听女子微微一笑,随手做了个手势,那匹紧跟了他一夜的雪狼,竟是转身,缓缓地消失在一片银装素裹的雪原上。
就在他目瞪口呆的时候,女子微微仰起头,当月色落在她那双银色的眼睛上时,他倒吸一口冷气,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匹雪狼会放过叼在嘴边的“肥肉”……
传说中的冰域族,当真,可以蛊惑世间一切生灵!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那女子却轻轻一笑,指着他夹在的石缝处,微微歪着头,一脸笑意:“你再不从那里出来,就要被粘在上面,再也出不来了。”
北境的风霜与冰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女子的话不假。再过几分钟,或许,就算他想出来,也出不来了。身体里的温度流逝得太快,他已经冻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她却转身,在石缝前升起了火。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来找来的树枝与火种,只是,等他意识稍微再清醒点时,耳边已经传来枝丫“噼噼啪啪”的声响和温暖的感觉。
他从石缝中出来的时候,盯着对方的脸颊,只一瞬,就消失了所有的感觉。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那一双银白透亮的眼,似乎将这世上所有的美景都盛于其中。
她的皮肤,白得与这四周的雪色融为一体,一身白裘,高贵美艳,一举一动中,都让人感觉仰之弥高。
他终于明白,传说中的蛊惑人心,是什么意义。那个被帝国这么多年来,列入禁忌的名族,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冰域族无需做任何事情,凭着那样极致的容貌,只要当她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便彻底失去了心魂。
而他,作为这么多年,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外族人而言,对于她来说,何尝又不是另一种震撼。
皇室的天之骄子,与冰域族的少主在雪原的这一次邂逅,竟没用多久,便纷纷坠入爱河!
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
他不可能如她一样,总是待在北地雪原。在冰域族短短两个月的相处下,他终于还是要离开这里,回到他的帝都。
可那是,女子已经怀孕。
冰域族不留外姓子女,按照族规矩,哪怕她贵为一族身份最高的继承人,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堕胎;要么,自请离开。
女子
选择了后者,跟着年轻的皇子,只身来到帝都。
可到了他的府邸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竟然已经有了妻子!不仅有了妻子,他竟然还有了孩子!
冰域族的人,从来对于伴侣都从一而终,没有别人,没有例外!
这样的背叛,对于心高气傲的冰域族少主而言,是摧毁性的打击!她疯狂地想要离开,可就在这时,他后院女子们的怨怒已经为她埋下了深刻的阴影。她们派人到皇宫中去告发,有冰域族的“妖邪”在蛊惑殿下,诱惑得他失心背德,竟再不愿意踏足后院其他女子的屋里一步!
冰域族!
这三个字,自帝国历史上,从来都是禁忌。他们太美,美到不论男女,都可以挑逗人心,蛊惑一切,就如同异世妲己般的存在,是不祥与霍乱的代表。
未免祸端,皇帝直接对自己的“儿媳”乃至整个冰域族,下了格杀令!
不仅仅安排了侍卫长亲自到儿子府邸上去抓儿媳,还派出精锐直接到北地,如同狩猎一样,猎杀整个冰域族!
男人好歹提前救下了女子,为保她性命,只能眼睁睁地送她与侥幸逃脱的族人离开。
那个时候,她甚至来帝都还不到两个月,连小腹都还没显怀。
自己是在一个孤僻的院子里出生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分娩声,他并没有记忆,只隐约记得,族人们用那样复杂的目光看着他长大。
母亲的目光,总是直直的落在南方,像是在思念一个人,又像是在疯狂地陷入仇恨。
后来,那个男人终于杀了亲弟弟,得了皇位,后来那个男人,终于站在帝国皇室的最高位,再也没有人能控制他的一言一行,后来,终于,他来到了北地,见到了母亲……
只是,母亲的眼里,再也没有了爱恋。身为冰域族少主,竟是差点灭族的元凶。这么多年,母亲活在深深的悔恨中,终究没有放过自己。
母亲自杀的那晚,自己一个人瑟缩地待在雪地里,一言不发地看着血顺着她的大动脉流满一地,眼底里是满满的狠意与陌生。
族人们看到后的惊慌失措与奔溃哭泣,似乎都成了背景。
他后来被男人接回了帝都,漂染了头发,带上了隐形眼镜,遮住了一切冰域族的外貌特征,城了个父母不详的私生子……
可事情并没有像男人设想的那么顺心如意。
他上圣德高中的时候,终于还是被有心人揭穿了身份,未免落得和他母亲一样的下场,他的父亲亲手将他隔绝出了帝都。
他知道,那是为了让他保命。但他好不容易融入生活的世界,被活生生地隔离开,放逐他乡,就像是活生生的驱逐。
那个时候,他才真正的正视自己的身份。
除了私生子,除了户口本上的父不详、母不详,按年龄长幼来算,他才是真正的大皇子!
“我知道自己身体好不了,这么多年,一直把你隔绝在D城,不是不想你,而是不愿意你步你母亲的后尘。”沙哑苍老的声音,将他一下子从记忆力拽出。M垂头,看着床头那个说话的老人,早已不复当初的英武不凡,早已没有权势在手的不可一世。M嘲讽一笑,看着他,并不出声。
他唇边的那抹笑,却彻底刺痛了他的神经,皇帝伸出手,喃喃地解释:“我派人接你到帝都,是真的怕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你母亲,当年我没有赶得及,如今局势动荡,我怕再发生当年的事情。”两个弟弟,多年来虎视眈眈。当年,知道她母亲的奴仆虽然都被处置了,难保不会有有心人还活着。他是真心疼这个儿子,不给他名分,一方面是不愿意当年冰域族的过往被人扒出,另一方面是不愿意他被暴露在太阳下,成为众矢之的!“那些跟着你的皇家侍卫并不是专门为了监督你,你不喜欢,杀了便就杀了吧。”他灼灼地望着M,几近叹息:“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你母亲还愿意在地下等等我。”
原谅?
M几近轻蔑地看着对方,眼底闪过一片金戈铁马。
“原谅你?”他似乎觉得对方天真得不可救药。这么多年的隔离,这么多年的求不得,他竟然以为会这么容易,就一笔勾销。
“我母亲死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当年,你对她许诺的那些,都吃到了狗肚子里去?她死后,你后院的女子不曾断过,还生了个小公主,你也有脸下去见她?”
一身白裘,他站在那里,漠然甩袖,冷眼看他,微微一笑。极端出色的容貌,将他眼底的清情勾勒得栩栩如生,“你以为你把我藏了这么多年,我会感激你?如今,不如想象,你亏欠了我和母亲这么多,你死后,你的那位‘长子’是否还能撑得起这个皇室。”
他在D城呆得好好的,会回来,不过是他让人传来他病危的消息。
当年,他与母亲的孰是孰非,他从不曾说过什么。毕竟,那是母亲自己的选择,谁知道一来帝都,就被他安排皇家侍卫盯着。像是深怕他做出什么事。当真以为他把皇位看在眼底?
他看着豁然撑大双目的皇帝,凌冽一笑。
不就是怕他亲手夺了陆琛的位子!
他是皇帝与冰域族私通的证据,光是这一点,他这一辈子都洗刷不掉。一旦走到阳光下,他这个帝国上下最受平民尊崇的皇帝便也走到了尽头!
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从未将这皇位看在眼里!
否则,当初陆琛到D城去找元帅的时候,就不可能安然地离开D城。
M豁然转身,冰冷地看着床上震惊而失措的皇帝一眼,眼底最后一抹温柔,像是被月光掠夺而去,渐渐散尽。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粗哑的声音一遍遍在身后响起,这一次,却再也没有唤住他的脚步。
M抬头,看了一眼,这冰冷无情的皇宫,鄙夷一笑,淡漠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这漆黑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