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骏发现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或者说这不是她的错误,只是一直以来她都产生了一个错误的观念,这个观念太错误了,以至于现在对她来说,已经到一种致命的程度。
南京大屠杀对她来说是什么?或者说对于后世的人来说是什么?
是三十万,是历史,是耻辱也是兴奋剂。
人们在缅怀三十万遇难同胞的时候,没有人会因此对我们的邻居,我们的手下败将产生任何畏惧的心理。相反的,是时间难以抹杀的愤怒和仇恨,或许还有打心底里的逃避和抗拒。
她想过,在当时当日,听到那个消息时,国人会是什么心情,什么反应,可她想不出,她只能猜,只能以己度人,觉得至少会是举国哀恸,然后化悲愤为力量。
可是当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卢燃,劝下了周一条,蛰伏在家等着外面哭浪过、怒浪过、声浪过、人浪过,才发现,她想错了。
真是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活,租界区里,自淞沪会战后,洋人与国人之间的情绪终于走向了两个没法再拉远的极端。一边兴高采烈的在这个能让他们体会到高人一等的快感的贫弱国度里,过着一年中最隆重和欢乐的节日,而另一边,黑暗中挣扎了半个百年的国人,这一阵子随着战况,情绪一直在平均线以下起起伏伏的他们,终于被一个消息,彻底打入深渊,再也无法抬起头来。
首都,被屠城了。
这代表什么?
城外黑工厂里的包身工都能哭着告诉你!
如果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城市是十万大山里的文盲都知道的,那就是首都南京。
如果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城市是是所有有抱负的人都梦想过的,那就是首都南京!
如果这个国家是一个人,它的头,就是首都南京!
首都,被屠城了!
即使无数次想象如果百年后听说北京被屠城她会什么反应,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因为她心底里已经是一个强国人的心态,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每一次阅兵都能吓坏一群小朋友,她一直受到西方的各方面打压,但是她总能用自己的方法在冻土中长出一个参天大树——她还是五大流氓之一,手握震慑级的武器,她……不可能再被逼到这一步。
所以她没法感同身受,经历半个世纪黑暗的国人,在绝望与希望中沉沉浮浮,一直摸索,一直强迫自己挺直脊背,但是又一次次被压弯了腰肢,他们驼着背,还是撑起脖子仰头看,正看到八百壮士在四行仓库升起国旗,随后血肉模糊的南京狠狠的砸了下来,砸毁了仓库,砸断了国旗,砸弯了他们的脖子……
多少文人手执报纸跌坐在凳子上;多少工人听着消息忘了手上的活;多少人上一秒欢笑,下一秒痛哭!
黎嘉骏几乎不敢踏出门去,她的世界里一片光明,可外面,整个民族和南京一起在地狱里!
她几乎要萎靡起来,完全的手足无措,可是从镇府传来的官方消息却真正让她无法再逃避下去。
校长将南京失守之责揽在自己身上后,立刻重病不起。与此同时,镇府方面竟然对于日本通过德国大使陶德曼提出的“调停议和”的要求放松了口气,甚至对于日本新提出的《塘沽协定》升级版,内中条款堪称“史上最丧权辱国没有第二”的四项条件没有一巴掌给人家糊回去!反而说要“考虑考虑”!
这是要妥协了!
从精神到*的妥协?!
这怎么可能?!
此时镇府与日方的交涉已经进行了快一个月了,媒体方才百般艰难的收到消息,相比以前收到类似消息是所有人的义愤慷慨,此时竟然都是默然的,连他们都妥协了?!那还有谁能撑起外面的民众?!
“四个条件是什么?”黎嘉骏看了好几页通讯稿都没看到,此时对于是否抢先登载这个消息,众人基本有了定论,她虽然反对登载,但是却独木难支,只能另外找茬。
接消息的人拿起笔记本,低声道:“听口风,差不多就是塘沽那一套……承认伪满;日军所到之处都是非武装地带;与日本和伪满国之间建立’经济合作’,还有就是……赔款。”
“哈!”黎嘉骏几乎要笑出来,“想得美!”
“……”没人应承她。
“你们觉得可能吗?!”她提高声音。
“嘉骏,我知道,你是最无法接受的,但是现在……”李修博这阵子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他手指间的烟就没有断过,形销骨立,“我们都难过,很难过,但没有用,这没有用。”
“怎么没用啊,什么没用?“黎嘉骏啪啪啪拍着通讯稿,”我的意思是这根本不,用,登!不可能成功的,徒惹人心烦!“
“都这样了,还不答应,难道等亡国……”旁边一个小编辑还没说完,就被黎嘉骏狠狠一拍桌子打断。
黎嘉骏偷偷把拍麻的手藏到身后不停握拳,摆出一张凶恶的脸,眼神凶狠的瞪着那小编辑:“你叫什么名字?”
“张,张孚匀……”
“张孚匀!有胆你当着今天众位同僚的面把你要说的说完!我保你不出十年都没脸在大陆混下去!”
“行了!黎小姐!”总编助理席先生突然站起来,他一直是个温文的先生,与廉玉私交甚笃,也连带对黎嘉骏很和颜悦色,此时竟然怒斥她道,“这儿是报社!不是黎公馆!不是你逞凶耍横的地方!口出狂言,威胁同僚,你以为你是谁!”
这话实在有违他往日风格,说完后他脸红气喘,面孔扭曲,眼镜都歪了。
可黎嘉骏还是呆住了,被当众这样训,任谁都会挂不住脸,更何况出口的是一个平时脾气很好的人,一时间,所有人谴责的眼神都看过来,像利剑一样把她捅成了筛子。
……众矢之的,她突然体验到了。
她不由得强压住暴起反驳的冲动,咬牙低头,开始反省自己到底有没有问题,可她从头到尾说得话不过一只手,说起来是最后一句最冲,可对一些心里正滴血的人来说,又似乎句句都很冲。
大概他们都觉得她会羞怒交加冲出去吧。
她偏不!
“张孚匀。”她转向那个小编辑,他倒是没有什么得意的样子,只是一脸苦大仇深,“张孚匀,对不住,我一时冲动,我口不择言了,对不住,请您原谅。”说罢,她略点了头,就当鞠躬了。
没有眼神对视,动作又那么潦草,她知道是个人都看得出她不诚心,可这是她能做的最大让步了,她不想落荒而逃,如果他们还是不肯原谅,那她……也只有圆润了。
“啊,没,没事。”张孚匀和其他人一样意外,“我也有错,我不该那样说,我,我向大家道歉!”他倒是真向四周鞠了一躬!
黎嘉骏顿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过分,涵养上就比不过这个小男生,下意识的也鞠躬回了个礼!
“哎。”席先生扶正了眼镜,叹气,“我也有不妥……嘉骏,你这些年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爱国之心赤诚一片,吾等皆弗如也。听闻南京之事,你必比我们郁愤数倍,是以有失理智,也是情有可原,是我有失考虑,不该如此斥责与你。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真的是……已经到了绝境了。”
果然是因为她表现太爱国!所以别人都以为她那态度是被打击疯了!
可是不是啊!亲!真的不是啊!我说的是真的呀!黎嘉骏心里泪流满面,几乎想跪下来立投名状,可一旦想通她就明白,在这些已经认定“这就是事实”的文化人眼里,她这种作弊的文化程度是完全辩不过的!现在别人还是“节哀顺变”的目光,她要是据理力争,迎接她就是看绝症晚期的同情眼神了!
黎嘉骏烦躁难当,恨不得掀个桌发泄一下,可表面却只能做出理解的样子,强颜欢笑:“那,席先生,我们登载这个消息,是否能顺带提一提五四精神,也好,振聋发聩一下。”她希望这个和谈的消息能像巴黎和会一样,被学生运动搅黄了。
然而巴黎和会和现在却又完全不同,此时在所有人看来,都已是绝境,若是不签,继续打,难保有朝一日,新首都都被屠了,那可真是彻底的亡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恐怕所有人都这么想。
席先生当然明白此中意思,他轻轻叹口气,略为感叹的看了一会儿她,轻微的点了点头:“我,亲自改。”
“当然,能不登最好。”黎嘉骏还是觉得不该登,这个消息一旦被正规媒体刊发,引发的震动不会亚于巴黎和会,可是她在后世却半点没听说,显然是不曾大众传播过的。
可这个要求,就没人搭理了。
小会结束后,无事的人都可以走了,黎嘉骏缓缓往外走,路过几个相熟的人,竟然还是同情的看她!一副担心她受不了打击的样子!
她加快脚步往外走,发现余见初开着车等在外头!
“接我的?”她二话不说上了车,然后才问。
余见初朝李修博几个示意了一下,启动了车子:“我听说你终于出关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余老板大忙人呀,我可不敢耽误您时间,回去吧。”黎嘉骏哪有胃口。
“得吃,南翔小笼包如何?”
“……行吧。”
随后两人简单的吃了点小笼包和小吃,期间基本没其他交谈,直到回到余宅,黎嘉骏被送到房门口,余见初才迟疑的说了句:“嘉骏,无论如何,你之前的,那些……出生入死……都没有白费,你,不要太难过。”
黎嘉骏目瞪口呆,半晌才结巴道:“你也以为我已经被打击疯了,强颜欢笑忍痛苟活来着?”
余见初立马感觉到情况不对,摇头:“如果是我多想,那便再好不过了。”
“……余见初,你至少该相信我。”黎嘉骏终于忍不住了,她受够了,她要说出来!她双手搭着余见初的肩膀,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没失心疯,我也没得癔症,我不是要你相信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这场战争,我们,中国,才是赢家,你知道吗?南京什么的,根本,打击,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