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十王府街,也就是后世的王府井商业街。
作为一家酒楼的掌柜,郑世朴非常不开心。郑世朴是商人的后代,郑记酒楼从永乐朝开始开业,有两百多年的时间。在明朝商人的后代是不可以参加科举的,只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郑世朴虽然经商为生,名下除了郑记酒楼,还有郑记赌坊,郑记车马行,也算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商人,他花了八千六百两银子,捐了一个员外郎的官,总算解决了后代不能参加科举的问题。
按说,郑世朴应该开心,他的儿子郑应明十五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乡试中举,原本今年应该参加科举,可偏偏郑应明,他最有期望中进士,光宗耀祖的儿子,跟一个穷军汉的闺女穷好上了,甚至还不顾他的反对,非要跟那个穷军汉的闺女在一起,甚至不惜为此断绝家庭关系。
更重要的是,他的郑记目前正陷入一场巨大的危机之中,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凑出一笔钱来归还太康伯张国纪的贷款,那么,用不了多久,恐怕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只能改姓张了。
郑记会走到这个地步,跟他自己多少也有些关系。原本,郑记的经营良好,酒楼生意不错,赌坊也生意兴隆,车马行的生意尚可,虽然发不了多大的财,却也足够维持郑记的运转,同时,也能让他这一家子过上相对不错的生活,在一般人眼中,勉强也算是一个成功人士了。
可是随着四轮马车的兴起,郑记的车马行受到了严重的冲击。由于刘记生产的马车载重量大,减震效果好,他这种以传统马车为主要运输手段的经营方式越来越没有生意可以做。郑世朴并不甘心郑记的车马行被挤出京城。
其实,郑记即使没了车马行的生意,还有赌坊和酒楼,郑世朴他并不满足于此,或许这样的地位和生活已经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但到了这一步之后,他又怎么会不想要更进一步,让自己成为真正的上等人?
现在的大明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在这个国家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绝不仅仅只是一句形容词,而是这个国家最真实的写照。
拥有了员外郎的身份,他郑世朴已经不算是普通的低、贱的商贾了,在很多普通人面前,已经是必须仰望的存在。
但郑世朴却很清楚,在那些真正的上等人眼里,他跟那些平民根本没什么区别,就像他看那些平民一样,月收入还不到一千两银子的郑记东主,与一个乞丐同样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穷人。
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要想提升自己的社会等级,那绝对是相当困难的……
不,严格的说,应该是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连丝毫的可能性都没有,但这也并非是绝对,就比如像他这样的身份,如果经营得当,能一步步将自己的做大的话,当他的郑记企业规模和资产达到一定地步时,自然也就能够爬上更高的阶层。
但要做到这种程度,同样也不是一件易事,所以,不甘心这辈子就止步于此的郑世朴在抽调了足够资金后,终于决定趁着赌上一把,将全部资产抵押给张国纪,又贷了一大笔钱,一下将车马行来了一次大换装,他以十五万两银子的价格,采购了一百二十辆四轮商级奢华马车,以及二百多匹优良骏马,让郑记的车马行成为了京城最大的豪华车马行。
当然,这个车马行已经不算是车马行了,而是相当于后世的出租车公司,可惜的是,郑世朴高的估计了自己的商业能力与人脉,同时,也过于乐观的估计了市场。
他车马行虽然号称豪华四轮马车,但实际上也就是加了桥式减震、滚柱式轴承,以及弹簧减震的沙发马车。并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同时,豪华马车虽然尴尬的问题是,穷人坐不起,富人不屑坐。
就在刚刚,他为了让一个从五品官员租他的马车,甚至作出了愿意一年结一次账,而价格更是几乎被压到了成本价,可就算是这样,对方也依然没有松口,因为他们,并不希望因此而影响到前途。
要知道,像郑世朴的这种四轮马车,现在已经成为了大明京城官员身份象征,至少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会拥有,可问题是,真正的正五品官员,就足够的门路赚到钱,也可以自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马车。
心事重重的郑世朴郑记车马行,一想到一百二十辆豪华四轮马车租不出去,而且每天二百多匹良马也要精心喂养,一百二十辆豪华马车也需要维护,非但不能盈利,反而要付出极大的成本。
郑世朴的心中就一片悲凉,现在,唯一能救他和郑记的办法,也就只有靠他那个不懂事的儿子,江南有一家大商贾有一个女儿,一直都对他儿子有所好感,不过因为,这个女儿入幕之宾不少,此人的风评不怎么好,所以他并没有同意,毕竟作为一名父亲,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获得幸福的,而不是娶回家一个祖宗,头上顶着一片草原。
但现在……
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仆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东家,门外有位先生,说有生意上的事情想要跟您面谈,你要见他吗?”
生意上的事?听到这话,郑世朴心中猛的一惊,莫不是太康伯来催账的?
不过想想,却又排除了这个可能,如果是张国纪的人,对方可不会这么客气,心中疑惑之余,却又不禁生出几分希望。
他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没人愿意跟他做生意,有人能主动找上门来,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当然没理由拒绝。
“请他进来。”
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郑世朴说完之后,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发鬓,然后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以免表情过于僵硬。
不一会儿,仆从便带着两名中年男子走进了前庭。
对方的手上戴着一个铁钩,正是黑衣卫的指挥使赵铁钩。
“您好,这位先生,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赵。”
“赵先生……不知有何贵干?”
赵铁钩笑了笑,淡淡说道:“郑先生,我们都是生意人,时间都很宝贵,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我这次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收售您车马行的股份,契约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看一看,要是没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在就可以签字并完成这笔交易。”
郑世朴的笑容一下就僵在了脸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所说的生意竟然是这种生意,看着对方那若无其事的笑脸,无名的怒火瞬间从心底涌出,可就在将要严辞拒绝对方之时,心中却突然一动,顿时又变得举棋不定起来。
郑记酒楼是他的祖产,也是郑氏数代人的心血所系,如果有得选择,他当然不会出售,但现在的情况却是郑记已经陷入了灭顶之灾,除非这时候能有一个大老板愿意吃亏不顾自己利益的将他车马行的大车和车夫骡马全买下来,否则,他郑记破产就只是早晚的事,与被张国纪清算后一无所有,要是能趁着郑记车马行还值点钱的时候将它卖掉,至少、将来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那个……赵先生,能把你的合同给我看一下吗?”
赵铁钩点了点头,其身后的随从拿出一份契约放在桌上。
拿过契约,郑世朴大概的翻阅了一遍,让他意外的是,对方所要求的竟然不是全盘收购,而只是购买郑记车马行百分之六十的股份,不过契约中同样还规定,一旦进行交易,双方如果要再出售手中的股份,则必须征求对方的同意,若对方愿意以市价进行收购,则必须优先出售给对方,只有在对方拒绝收购的情况下,股权才能转让给第三方。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条件,不过,对方开出的价格却让郑世朴无法拒绝:这笔钱,刚好足够他还清张国纪所有的欠款和利息,这样一来,郑记在短期内就不会再有破产的危机,而他,也能保住郑记四成的股份,虽然由原来的唯一所有人变成了现在的第二大股东,但至少没有被打回原型。
心中虽然已经作出了决定,但出于商人的本能,郑世朴依然还是想将价格卖得更高些,但是,赵先生直接将郑记的情况一一说出,并十分平静的表示,郑记的车马行并不是他唯一的选择,甚至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这笔交易能不能成功,他并不是很在意。
虽然话语令人难堪,但郑世朴却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情,在京城,或者说在大明,像他这样因财务危机或经营不善而陷入困境的商贾比比皆是,其中甚至不乏一些拥有一定知名度的老牌字号,而他,却不可能再找到一个愿意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条件来收购郑记车马行六成股份的人了,所以,他根本就没得选择。
两个时辰后,郑世朴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而那一刻,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心中究竟是在庆幸还是在伤悲,往好了说,他刚刚渡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保住了自己郑记财产和家庭,往坏了说,郑记车马行,从此将成为别人的舞台,尽管所赚的钱同样还是会有他的一份,但在郑记车马行里,他却再也不能像个帝王般的发号施令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估计也就只能以一个富家翁的身份止步于此,再也没有向上爬的可能了。
突然,郑世朴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虽然武夫的闺女出身是差了点,但如果人品好,持家有道的话,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其实,选择郑记车马行作为起始点,也是刘明遇充分考虑的,这是因为马车这个东西很贵,平民百姓想玩也玩不起。刘明遇要割韭菜,那也只能割士绅以及官员的韭菜,反正他们这些人来钱来得实在太容易了。
在不知不觉中,京城的风向发生了变化,从原来的最火爆的刘这家军大胜建奴,收复沈阳城,变成了一个新鲜的词汇“传销”。
走在街头巷尾,人们议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