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妈妈脸色渐渐黑了下来。
吴妈妈急出了汗。
“三奶奶……”瞧见赵青眼皮都没抬,兀自端着巧兰刚送上的白开水轻轻地吹着,吴妈妈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让奴才跑腿?”一口一口,薛妈妈直喝了大半杯茶水,才把堵在胸口的那股闷气顺下去,“三奶奶还是亲自去一趟稳妥。”语气已不容置疑,“这也是二太太的吩咐!”把二太太的话说了,“……奴才临来前二太太千叮咛万嘱咐,三奶奶万不可意气用事,闹得满府皆敌!”
终于搬出二太太了!
不同于现代的小媳妇,顶撞婆婆、动手打婆婆的都有,古代的媳妇是绝不能忤逆婆婆的,早晨宝巾刚告诉她,楚律有七出,之一便是不事舅姑,仅这一条,沈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休了她。
如果说老太太是沈府的最高领导,二太太就是她的直接领导,县官不如现管,现在薛妈妈搬出直接领导来压她,这事儿还真有些麻烦。
能不能有其他法子变通呢?
比如,她只当薛妈妈是假传二太太的话,和吴妈妈把她拖在这里,暗中令巧兰香彤悄悄带着她的人赶去荣寿堂,来个暗度陈仓。
有薛妈妈的人跟着,就等于二太太插手了,就不信路上还有人敢明目张胆拦截。
好在薛妈妈并不是一来就立即转达二太太的吩咐,而是无计可施才搬了出来,让她有空子可钻。心里想着,赵青就朝吴妈妈巧兰香彤三人看去,心里掂量着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和成功的概率。
见赵青看过来,吴妈妈目光闪烁,瞬间漂移到别处。
巧兰香彤则紧紧地盯着地上的青石砖,好像这一会功夫,上面就长出了一朵花儿。
这意思就是不行了?
关键时候,身边的人没一个跟自己一条心。
这感觉……
还真不是一般的凄凉。
心里连连冷笑,赵青胸膛中莫名窜出一股怒火。
处处拆台,处处受气,她到底来到了个什么鬼地方……前世都是她欺负别人,哪受过这种窝囊气!
一瞬间,赵青有种想砸烂这个屋子、砸烂这个世界的冲动。
屋子出奇的静。
气氛压抑的好似蓄满了雷电的云,让人透不过气来。
见赵青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薛妈妈心砰砰跳起来。
这感觉,怎么比在老太太跟前还吓人?
她这意思是不同意?
这可怎么办?
非要闹到不可收拾,然后如大太太所愿把她送进庵堂圈禁了待孩子生下后再休出门去吗?
来丽景阁路上正遇到大太太,问起她二太太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她不好回答,只含糊说二太太说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孩子,结果大太太就暗示说这事情牵涉府里一大半管事,闹不好会引起哗变,让她一定要慎重处理……如果三奶奶一意孤行忤逆了二太太,她会尽力求老太太先将人圈禁在庵堂待生下孩子,再休出门去……让二太太一定要配合她。
她是在答应了如果三奶奶敢忤逆二太太的吩咐,就立即把她交出去,才被门口的人放进来!
若她真的一意孤行……那庵堂又冷又潮……想起大爷身边的冯姨娘因怀孕恃宠而骄忤逆了大太太,不久前才一尸两命惨死在庵堂中,薛妈妈一阵战栗。
“三奶奶……”心里七上八下的,薛妈妈低微的声音带着一股连她都没发觉的小心翼翼。
身体终于恢复了知觉。可赵青已经没有再继续砸烂屋子发泄愤怒的冲动了。
有的,只是浓浓的苦涩。
连她本身这俱身体都欺负她,随时随地“当机”,不准她做粗鲁的动作,不准她高声谩骂,不准她像前世那样随心所欲地宣泄情绪,她又能指望别人什么呢?
记得前世曾经被表哥拽着打老虎棒子鸡,刚开始因为不懂规则,被表哥打的落花流水,还嘲笑自己只会挣钱,连小时候的游戏都不会了,原本只是敷衍的她竟激起了好胜心,从头到尾把规则看了一遍,第二天表哥差点输光裤子……
是游戏就有规则。
古代也一样。
只要弄懂规则,守住规则,游刃有余地利用规则,即便一只小小的虫子也能把打老虎的棒子给蚕食了!
念头闪过,赵青狠狠一咬牙。
她祖母的,死了大不了咱再穿回去。
豁出去了!
“备轿!”
赵青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吴妈妈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奶奶说什么?”她紧张地望着赵青的嘴唇,眼睛一眨不敢眨。
“去荣寿堂!”赵青声音稍稍提高了些。
“去……去荣寿堂?”声音微微发颤,巧兰随即使劲点点头。
“奴婢这就去备轿!”
她语无伦次地应着,轻快燕子似的飞跑出去。
直看到香彤捧出一套纯白色绫衣配了素面云纹缀边妆花褙子伺候赵青穿戴,薛妈妈才相信眼前的事实,暗暗念了句,“阿弥陀佛,她到底没敢忤逆二太太!”
吴妈妈也是一脸轻松笑意。
“阿弥陀佛,这个小祖宗,总算还顾忌二太太是她婆婆,肯退让了这一步!”
圆顶的蓝呢小轿停在院门口,四个身强体壮的婆子直溜溜站在轿子前,扯开嗓子大喊:
“让开,让开,三奶奶要去荣寿堂为你们求情了,大家先起来等着吧。”
“让开,让开,三奶奶要去荣寿堂!”
……
声音洪亮高昂,响彻环宇。
围观众人一阵哗然。
虚弱地瘫坐在地上,直看到那顶蓝色的轿影消失在游廊尽头,艾菊等人才长舒了口气,相互祝贺的目光中,俱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
“早知如此,她何必装硬驴拉硬屎?”
想起自己差点被踢到面门的羞辱,艾菊打眼地底闪过一丝浓浓的恨意,大声嘲讽道,“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进门没三天就想把人都换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还以为有多大的能耐呢,还不是灰溜溜地去了荣寿堂!”
哗,人群一阵喧嚣。
讥讽、谩骂、嘲弄、打趣各种笑闹声此起彼伏。
看向蓝呢小轿消失方向的目光一双双俱是不屑,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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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锦院里。
迎春正在满头细汗地捧了青铜雕花香薰炉打香拓,而杜鹃则立在地中央跟大太太回禀丽景阁的事情。
“……太太真是神算,三奶奶果然撑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软了!”见迎春动作笨拙,杜鹃就上前接过香铲熟练地将浮在香篆上的一层香粉压平,小心翼翼地取出香篆,雪白平整的香灰上就出现一个灰褐色福字纹的香拓,“这下她可真是丢脸丢到了家,您没瞧见,现场可热闹呢,三奶奶的轿子前脚刚走,身后就响起一溜嘲笑声。”接过迎春递上的火折点燃香拓,“先前听说她硬逼了艾菊让路,奴婢还真吓了一跳,提心吊胆了大半天!”盖上香笼,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烟就从青铜雕花香薰炉顶镂空的缝隙中袅袅升起,“原来竟是个蔫巴炮仗,就那么一呼通。”双手捧着香炉递到大太太鼻下,“……太太闻闻,真香。”
“能撑上两个时辰,她还真出乎了我意料!”
大太太声音懒懒的,她就着杜鹃的手闻了闻,“嗯,就是这种味道。”陶醉地点点头,“这千和香还是小时候在娘家时用过,这以后竟再没见过。”
“也亏段景全家的用心了。”迎春吃吃地笑,“只听您提了一嘴,就真给淘换了来。”又道,“听段景全家的说是出自廖老之手。”
“廖老可是楚国有名的大香师。”大太太呵呵地笑。
苏妈妈趁机问道,“太太要不要把围堵的人撤回来?”
“嗯……再等等吧。”大太太沉吟片刻,“别看她外表柔柔巧巧的,心思诡着呢,仔细她打马虎眼,尤其那个宝巾,千万盯紧了,别让她从蒲柳院悄悄跑去荣寿堂捣乱!”若有所思地看着袅袅的香烟,“……你说,这世上怎么竟会有这么表里不一的人?”
想起大太太才被她外表骗了,吃了个大哑巴亏,杜鹃、迎春紧闭着嘴巴不敢言语。
苏妈妈则顾左右而言他,“大太太放心,我们的人就在荣寿堂门口守着,其他人绝不会在三奶奶进入荣寿堂之前见到老太太。”
“嗯。”大太太点点头,“你知道就好,这件事涉及的人太多,我们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余光扫了眼堆了半炕的香料、珠宝、绫罗绸缎,苏妈妈郑重地点点头。
“奴才亲自盯着!”
收了这么多礼,动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惊动了阖府的人,一旦事情办不成……苏妈妈不敢想下去。
见大太太端了茶,就告辞退下。
快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那个天香……太太要不要给二太太过个话?”
“……七小姐在三奶奶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大太太皱眉问道。
“三奶奶身边没我们的人,负责押送天香绿云的婆子也不知道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押到蒲柳园,二太太问话时遣了屋里所有人……”苏妈妈回道,“只有等七小姐回屋,才能打探出来了。”
大太太皱皱眉,“打探个事儿也这么费劲!”
苏妈妈低眉垂目不敢言语。
“等打听明白了再说,她是四爷奶娘的女儿,二太太不敢乱来。”大太太摆摆手,“你下去吧。”
苏妈妈应声退了出去。
望着苏妈妈的背影消失,大太太柔和的目光露出一抹狰狞。
进府没三天就想跟我斗,我让你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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