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竟都给撵出去了!”
二太太猛坐直身子。
咣当,正伺候她喝药的书香手里的青花瓷碗掉到地上,汤药洒了一地。
一阵剧烈的咳漱。
“太太仔细身体……”薛妈妈慌忙上前轻轻拍二太太后背。
砚香、茗香双双上前打水的打水,拿笤帚的拿笤帚,小心翼翼地收拾地面。
“她和老太太都说了些什么?”止住咳漱,二太太一把推开书香递上的凉开水,直直看着薛妈妈,“……是不是又哪句话不中听,惹怒了老太太?”
“老太太就留了田妈妈在屋里。”薛妈妈小心翼翼回道,“田妈妈一句也不肯露,没人知道三奶奶都跟老太太说了些什么。”
“二十多个人说撵都给撵了?”目光有些发直,二太太嘴里喃喃自语,“三爷生前是家主,能进丽景阁的哪个背景小了?”越想越怕,二太太面白如纸,“天爷,这次真捅破天了!”
紧纂薛妈妈衣襟的五个手指都直打颤。
“翻天了,翻天了……”
而沈怀婧正看着满满的两桌子酒菜发怔。
“要不……”沈怀贞眼珠转了转,商量道,“我去把各处管事妈妈请来?”总比浪费了强。
“你还嫌不够丢脸!”
哗啦,沈怀瑾一把将一桌上好的席面掀翻在地。
缀锦院里也一片狼藉。
缠枝莲花卉纹绣墩,紫檀木云龙纹太师椅、紫檀木高脚架、红木矮几……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中央,茶杯碎了一地,连窗前名贵的香云纱也被扯成一条一条的,扔了满地。
骤然看去,仿佛缭绕在桌子、椅子腿上的一面面小彩旗。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大太太苍白的脸因扭曲而显得格外狰狞。
“不是说她去求情了吗?”
“田妈妈不是说老太太已经默认了吗?!”
为人最善隐忍,大太太虽是沈府大妇,可见了能力见识远不如自己却母以子贵,生了个好儿子的二太太都要卑躬屈膝,示媚讨好,对老太太更是小心翼翼……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她都能淡然处之。
还是第一次这么砸东西!
连苏妈妈都扑通跪了下去。
“奴才亲耳听到丽景阁的婆子高喊三奶奶是去给大家求情的,让大家闪开……亲眼看着她进了荣寿堂……”
从头到尾,每一个步骤都是按照他们的算计进行的,可预计中的结果却偏偏没有出现,到底哪儿出了错?
她们又疏漏了哪个环节?
倒带似的把事情从头到尾在脑海中过了几个来回,直到现在,苏妈妈仍然一头雾水。
想起因此投入的人力物力,她身子瑟瑟发抖,回话功夫,上牙堂直打下牙堂。
“……她真当众说要去荣寿堂替大家求情?”
砸累了,满心羞愤也发泄的差不多了,听了苏妈妈的话大太太心忽然一动,似乎有什么在脑际闪过,骤然间又扑捉不到。
“是的。”苏妈妈把当时的情景又重复了一遍,“否则,大家也不会放她出院……”声音忽然一滞,“太太的意思……”
三奶奶并不是去求情。
而是去直面老太太硬逼了她实现对方老爷的承诺!
从一开始,他们这头就防备着赵青会遣小丫鬟去荣寿堂逼老太太出面处置这种委婉平和不露锋芒的方式反击,也在丽景阁通往荣寿堂的各个路口都做了堵劫……却全没想到她会赤膊上阵,亲自去逼迫老太太!
就算想到了,她们又怎么能防住!
“怎么会,她怎么敢……”念头闪过,苏妈妈有些语无伦次,“看着那么……温顺……”瘦的风一吹就倒,说话跟个娘娘似的,怎么看怎么就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她怎么会做出这种……这种……”
从没见过,苏妈妈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了。
“连老太太都敢利用,她这是找死!”大太太却连连冷笑。
利用老太太?
苏妈妈怔住,“太太是说……”
变故太快,不仅苏妈妈,连跪在她身后的杜鹃、迎春等人也感觉脑袋转不过来弯,一头雾水地看着心情突然又变得特别好的大太太。
“当众说是去求情,结果老太太却把人都给撵了。”大太太说道,“外人看来,她是去替大家求情了,可老太太却不答应!”
结果就是她卖了空人情,得罪人的是老太太!
众人一阵唏嘘。
“天,她胆子也太大了,连老太太都敢诓……”杜鹃尖叫出声。
先前她们都以为是她哪句话触犯了老太太,惹得老太太大发雷霆。
“让田妈妈想办法把这话传给老太太。”大太太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奴才这次一定不会再办砸了!”苏妈妈大声应着。
洪亮的语气中有股誓要一血前耻的狠戾。
“还有,尽快把各处丫鬟婆子的情况列个单子给我。”大太太又叫住她。
“大太太这是……”话没说完,苏妈妈已经恍然,“奴才立即就给列出来。”
大太太嘴角就浮起一丝冷笑。
撵人是吧?
即便全都撵出去了,再换上一批,还是她大房的人!
想翻天是吧?
那得先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
赵青正斜倚在秋香色锦缎大迎枕上,把玩着一只墨绿墨绿的八宝翡翠雕花盅,一边听宝巾说话。
“……老太太睡眠很少,一般卯初就醒了,会在花院里转一圈,最喜欢看带露的花瓣,卯正左右回房,各房聚齐后,晨正二刻用饭,如果府里没有大事,都会在巳初由田妈妈陪着去庵堂念经,午初两刻用中饭,午正三刻歇午觉,未正起床,下午比较随意,或让青梅叫了几位小姐去院里赏花,或听各房奶奶拉家常,或和大太太、二太太抹纸牌,酉初大家来请晚安,酉初二刻用晚饭,然后会在院子里纳凉消食,戌正左右安歇……”不过一天功夫,宝巾就把老太太的作息打探的清清楚楚,“三奶奶若找老太太回事儿,最好在未正以后,或者趁她纳凉的时候……画梅姐姐说,这两段时刻老太太比较好说话。”
这生活也太枯燥了。
和前世老年人跳街舞、溜公园,看电视以及各种各样的老年人娱乐室等丰富多彩的晚年生活简直没法比。
“……如果能让老太太的生活更有乐趣,也许就能改善两人间已冻结到冰点的关系吧?”一边琢磨着怎么能尽力修补截止今天下午为止,她和老太太之间已经彻底决裂的关系,赵青朝宝巾点点头,“恩,你做的很好。”
没有物质奖励,可口头鼓励却不能少了。
说着话,赵青又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只是个三等丫鬟?”
这两天一直随在她身边,赵青发现,宝巾无论眼力心机都非常快,行事也稳妥,在她看来,宝巾要比香平艾菊都强。
“奴婢原是蒲柳园的二等丫鬟,是二太太见奴婢还算机灵,正好丽景阁缺人,就被遣了来,负责三爷书房,最初也是二等……”宝巾眼底闪过一丝浓浓的不甘,“是艾菊水仙见奴婢没背景,又深得三爷喜欢,就趁三爷不在设计陷害奴婢,说奴婢勾引三爷……被老太太降成三等,负责后院花草,严令不准踏入前院一步。”
寥寥几句话虽说的很平淡,可从宝巾提到这件事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恨意和不甘,赵青也能想到当初她们争斗的惊心动魄,不由就多看了她一眼。
宝巾个头高挑,削肩细腰,下巴微尖,一张小脸比艾菊水仙几人都要白皙,像精美的细瓷,尤其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眉梢微微上翘,天生带着一股妩媚,展颜一笑,风情万种,虽然只有十二岁,便已初现一个难得的美人坯子了。
难怪艾菊要嫉妒。
“这还是因三爷没了,丽景阁一片混乱,奴婢见大家都守在院门口,对正屋看得也不像以前那么紧了,才大着胆子偷偷跑来看三奶奶……”
她是在赌吧?
一个被沈府最高领导亲自下令不准踏入前院一步的三等小丫鬟,又没有背景,若没意外,她这辈子是再没出头之日的,自己虽然落魄,但好歹也是个主子,在大家都避自己如瘟神的时候,来烧这个冷庙门……她是在赌,赌自己有咸鱼翻生的一天,那时一定会重用她,并对她感恩戴德!
尤其和艾菊之间有着这么深的仇恨,可从艾菊被罚到今天闹得阖府沸腾,她却没表露出一丝一毫,更没趁机说一句泄愤的坏话,这份心机和隐忍就值得她另眼相看。
至于忠心嘛……可以慢慢培养。
一边琢磨着将宝巾培养成“干练秘书”的可能性,赵青静静地看着她,“……你赌赢了。”
宝巾错愕地抬起头。
对上赵青那如幽深湖水般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忽然间,宝巾感觉自己像被突然剥光衣服般,所有的心机算计都赤.裸.裸的被赵青一眼看穿.
冷汗刷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