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四公子其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周身散发着一股气定神闲的味道,永远淡定自如,仿佛就算是天要塌了,也不会令他产生半分惊慌,这还是头一回,叶连翘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急迫中夹杂着不快的表情。
她低了低头,一眼瞧见他鞋面上沾染了些许尘土,显然是刚刚行了远路,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跑了来——至于急成这样吗?
叶连翘从椅子里站起来,冲他笑着点了点头:“是,大夫人的确打发人来找过我,就是头半个月的事,我去了一趟,不过三四日便回来了。”
苏时焕从胸臆间吐出一口长气,似在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冲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一掀衣裳下摆,也在桌子旁落了座,兀自拧着眉,低声道:“这事,为何之前没有人来告诉我,也不同我商量?”
叶连翘对此表示很不解,歪了歪头:“您不是去外地了吗?况且,我既然在松年堂做事,自然得听吩咐,大夫人找我去,必定是有事想要我帮忙,我猜逢,您也应当不会拦着……”
至于究竟是不会拦着还是没法儿拦,便只有您自个儿清楚了。
“这是老姜同你说的吧?”
苏时焕轻易听出了她话中的潜台词,破天荒地冷笑了一声:“他倒真会替我着想!”
他言语中的讽刺意味简直藏也藏不住,叶连翘觉得有点尴尬,也不可能跟着他一块儿议论姜掌柜的是非,只得缄默不语,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暗暗地互相捏了捏。
他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大堂里顿时变得很安静。
外头的街道上,天色越发暗了,内堂里,小铁和那个男人低低的对话声,隐隐约约地传出来。
“铺子上还有其他人没走?”
苏时焕也听见了那动静,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问道。
“嗯,一个男客。”叶连翘笑了笑,“有点脱发的烦恼,我替他制了药汁,自己不方便帮他搽,便让小铁哥留下给搭把手。否则,我又没有松年堂的钥匙,怎会独个儿留在这里?”
说着,又仿似自言自语道:“说来也巧,有好几次,我在铺子上多留一会儿,四公子您正好就来了。”
苏时焕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只当是没听到,并未接她的话茬,顿了顿,道:“不知家母找叶姑娘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
叶连翘便也跟着转了话题:“大夫人是您的母亲,想来您不会不知道,每年入秋,大夫人身体总会有些不妥,免不得要开些药来吃。她不是正在用我制的面脂和头油吗?害怕当中药材会互相起冲突,便让我过去帮着看看,毕竟,那护肤品的原料和药性,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唔。”
苏时焕颔首应了一声,冲她露出个抱歉的笑容:“只为了这点子事,就让叶姑娘你奔波一趟,给你添麻烦了。”
若是头一回与他相识,叶连翘大概会相信,他这话只是单纯地在表达过意不去之情,然日子长了,她也渐渐摸着门道儿,晓得这苏家这大门大户里的人将话都喜欢兜圈子。
他这话,分明还有另一层试探的意思。
她没心思与他打马虎眼,心道反正你们这挂名儿母子之间的矛盾,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本姑娘只管有什么说什么,于是抬头坦然道:“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个,大夫人还将春天里,您让我哥替她打造的那个妆奁匣子拿了出来,把里面的那个小香袋交给了我。”
“香袋?”
苏时焕似乎很意外,略略一挑眉:“那香袋又怎么了?莫非家母觉得有不妥?”
“我哪里知道大夫人的意思?”
叶连翘摇了摇头:“不过,她让我将那香袋里的各种材料都分拣出来,好生辨认清楚,然后再一一地说给她听。”
“那香袋……”
苏时焕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轻轻磕打,模样好像是在回忆:“那香袋是我亲手配的笑兰香,加加减减,用了总有近二十味料,若我没记错,有好几种,叶姑娘你的美容养颜买卖里都并不常用。家母让你分辨,只怕给你出了个难题吧?”
“被您给说中了。”
叶连翘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摇摇头:“我花了足足一天一夜的工夫,翻了好几本书,随我一块儿去的平安也帮了不少忙,这才辨认清楚,勉勉强强,算是能给大夫人交差了。我也晓得那配方唤作笑兰香,清馥微甜,真真儿很好闻。”
“是,刚将那香袋调配出时,我对那香气也很满意,不成想,母亲却……”
苏时焕唇边浮现出一抹苦笑,抬了抬眼皮,向叶连翘面上一扫。
“既如此,叶姑娘可曾发觉那香袋有不妥?”
别逗了您哎!
叶连翘只能在心里偷偷翻白眼。
那香袋是您亲手调配的,谁能比您更清楚它的情况?您自小饱读医药书,这还用得着问我?
“四公子觉得那香袋会有不妥吗?”
她不动声色,将问题又还了回去。
“不瞒叶姑娘说,那香袋委实算是我的心血,为了它,我且琢磨了不少时候。”
苏时焕正色道:“叶姑娘莫觉得我夸海口,我也算读过几本书,那笑兰香中的其他各种药材、配料,我都有自信,绝不可能对身体造成任何损害,唯独当中有一粒砒石,是为了使那妆奁匣子保持干燥、防止虫蛀而放置的,那东西有大毒,但只要不把香袋打开,与其直接触碰,就并不会出现纰漏。”
这……算是坦率吗?
至少在叶连翘看来,得打个问号。
将一件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大大方方说出来,这叫做坦率,但那香袋,已经被叶连翘亲手打开验看过,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就算是想瞒也瞒不了,基于苏时焕这个人实在叫人看不透,叶连翘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有所保留。
话说,跟他们一家说话来往,怎么就这样累?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有话直说?即便是态度强硬一点,至少……
哎等等,态度强硬是说谁?
叶连翘开了个小差,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拳,赶忙回归正题:“那砒石我也瞧见了,知道它一贯用来防虫蛀,搁在那香袋中,实属正常。只不过……”
她看了苏时焕一眼,自嘲笑道:“我这人怕生又怕麻烦,去了府城几天,住在那客栈里,浑身都不自在,就盼着能越早回家越好。我是真担心,大夫人晓得那砒石有毒之后,会再生别的想法,拘着不让我走,所以,我就把那砒石给扔臭水沟了,您别怪我自作主张。”
苏时焕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大概觉得她那“臭水沟”三个字有趣,还笑了一下:“怎么会,叶姑娘这是在帮我省事,我该谢你才对。从前我跟你讲过,家母对我,只怕是有很深的误会,如你所言,若她知道了那砒石的存在,只怕又要起疑心了。”
得,您也别说这客套话,往后莫在让我当那夹心馅儿,我就谢您全家了!
“我不是说了吗?”叶连翘不愿受他的谢,一脸轻松道,“我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省事儿,想早点回家,苏四公子您不怪我胡来,我就很高兴了。”
苏时焕点了点头,脸色却又沉了下来。
“先前我说过,往后不会再让家母来打搅你,应承了的事却没做到,无论如何,心里很过意不去。”
他变戏法儿似的掏出来一个装饰轻巧的小盒,搁在桌上,推到叶连翘面前:“这是我从怀州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买的时候不过是觉得好看,并没打算好要拿它做什么,不如送给叶姑娘,当做谢礼也好,或是赔不是也罢,你一定得收下才是。”
说罢便将那小盒打开来,叶连翘垂目一看,立即惊了一下。
盒子里是一套只得半个巴掌大小的药碾子。不过嘛,寻常的药碾子,要么是铁制,要么是木制,瞧着没甚好看,盒子里的这一套,却是黄澄澄亮闪闪又金灿灿,无论是碾盘还是碾槽,皆雕刻精美,看上去煞是可爱。
这点儿大的药碾子,用来碾药自是不现实,简直完全是为观赏而存在了。
叶连翘半晌合不拢嘴。
这玩意儿,虽是金器,瞧着却丝毫不俗,说心里话,叶连翘是喜欢的,可她如何能收?就这么个物件儿,她现下的所有家当合在一块儿,只怕也买不起!
“这么贵重,您却说只是样小东西……我哪儿敢收?”
她赶忙将那小盒推了回去:“适才我说过了,我既在松年堂做事,往府城走这一趟,便是分内该当的,用不着您赔不是,更不需您感谢,所以……”
“我也说了,你一定得收下。”
苏时焕很坚持,用手挡住了那盒子,不许她再推过来。
叶连翘干脆把手缩了回去,藏在背后,一个劲儿地摇头:“您要么送我两本您看过觉得好的药书,我还敢拿,这东西,我实在是……”
心里却嘀咕:男女有别,我今儿还就是不要,不信你敢直接往我身上塞。
果然,苏时焕片刻间便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僵持间,小铁和那男人,从内堂里出来了。
“叶姑娘,药搽好了,一丝头皮都没漏掉,你只管放心——咦,四公子何时来的?您从怀州回来了?”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