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策颇觉意外,一时不知说甚么才好,只管抬目望向程太守的脸。
程太守抚髯呵呵笑了起来:“各县府衙有能耐之人,调至府衙当差,二三年中总有一回,这也不是甚么新鲜事,何故如此讶异?你是觉得自个儿没本事应这个差事,抑或有甚么顾虑?”
“不是,只不过……”
卫策原本就不善言辞,张了张嘴,话只起了个头,便又停住了。
“先前我便曾听人提起,清南县中,人人唤你‘卫都头’。”
程太守倒也不为难他,接着又不紧不慢道:“我瞧你尚未弱冠,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一班捕快的头目,可见本领不小,此番缉捕那伙恶贼,你又立了大功,正是府衙当用之人。咱们这千江府同你们清南县一样,同样是两班捕快,总共计八十人,你若肯来,我便照旧让你带领其中一班捕快,四十人供你调遣,时日长了,立功的机会还多得是,倘你真有那本事,到那时,我便升你做那总捕头又如何?”
他顿了顿,将桌案上的茶碗端起来呷了一口:“你该是清楚,在咱们大齐朝,一府之下的总捕头便是公职,从此便与那个‘役’字脱了干系,更用不着再靠一年十贯钱过活。千江府衙中,但凡是个捕快,对那位置都眼馋得紧,我今日已将这话摆在了台面上,是真真儿瞧中了你这个人,却也不勉强你,该如何选,你自个儿且得考虑清楚。”
“是。”卫策应了一声,心中却还真是有些举棋不定。
来府衙当差,这是所有县衙中的捕快都心心念念的机会。他不可能不动心。
只是,这也意味着,他必定往后要长居府城。
他家里只得他和他娘二人。他若来了府城,断不可能将万氏独自留在清南县。势必是也要接来同住的。府城与清南县虽相去不远,却到底要花费上半日的路程,往后他若再想随时见着叶连翘的面,只怕就难了……
他惯来并不是那起不分轻重的人,且性子果决,选择于他而言,也向来不是难事,然而今日。天大的好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是真个有些犹豫了。
见他不说话,程太守便长长地叹了一声。
“你心里是有数的,千江府一带,并非什么太平之地。旁处不说,单单是你们那清南县,一年到头,要办的案子只怕就不会少,更别提这府衙,糟心事。更是多得难以计数。程某既来了此地为官,便不愿浑浑噩噩混日子了事,自是想做些实在工夫。卫策。如今这府衙之中,得过且过的人委实不少,我心中认定你是个人才,有心留你在身边做个左膀右臂,你莫要叫我失望。”
说是“不勉强他”,但这话当中,分明透着点严厉的意味了。
卫策稍稍皱了下眉,站得笔直,冲他一抱拳:“程太守青眼。小人感激不尽。但小人自小便与母亲相依为命,此事只怕还要回去同她商量过……”
“这是应当的。衙门里当差的人,岂能忘了那个‘孝’字?”
程太守答应得很痛快。挥了挥手:“我听闻,这些日子因你受伤,你母亲一直在府城照应你,可对?既这样,你尽管回去同她商量,两日之后,还望你给我个准信儿。”
卫策点头应承,同他告辞,稳稳当当退了出去,却没打算立刻便与万氏商量,回到与宋捕快同住的那间屋,坐在榻上,自顾自沉思不提。
……
却说叶连翘,这日听了小密探丁香前来报的信儿,生了一肚子闷气,下晌松年堂打烊之后,一来是因为心里气不过,二来也是怕自个儿火头上乱说话,她便没依着往常那般再去医馆同叶谦他们会和,径自从南城门回了月霞村。
家里无人,冷锅冷灶,叶连翘便去灶房里烧了一锅水,将火调得极细,等它慢慢儿煮着,自个儿回了房中,将那一干用来制作面脂膏子的器具都搬了出来,坐在桌边慢慢地摆弄。
研磨药材、调和膏子,这些活计都是花时间费工夫的,最是需要人心静平和,若是有一点焦躁,事情便铁定做不好。她坐在桌边,苦兮兮的药材味一点点浮上来,扑在面颊上,也不知为何,整个人便渐渐地平静了。
她是决计不会任凭叶谦和秦氏摆布,稀里糊涂地便嫁出去的,只是,这事儿要怎么化解,需得想个好法子才是。叶谦平日里算是待她不错,她若遇上了麻烦,他也肯尽心尽力地相助,单单是看在这一点上,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与自己老爹撕破面皮地混闹,丢人不说,对她来说,这也绝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这好法子啊好法子,究竟在哪里?
没等她想个通透,耳朵里听见外面门响,叶谦和秦氏领着小丁香回来了。一进家门,那秦氏便叫了一声,扑扑腾腾地跑进灶房里,忙活了半天,又来到房后,敲开叶连翘的门。
“你这丫头是在做什么?”
秦氏一进屋,便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灶上既烧着水,怎地也不看着点?好家伙,方才我们一回来,满屋子都是烟!幸亏咱家的锅又大又深,能装不少水,还未曾烧干,否则,就你这糊里糊涂的性子,总有一日得把房子点着了!”
叶连翘对她勉强一笑,将她让到桌边坐下:“新琢磨出来一种面上搽的膏子,手痒痒,想赶紧捣腾好了试试效果,一忙活起来,就给忘了。”
“喙,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秦氏嗔怪地斜了她一眼:“你和你爹,真真儿就是一种人。喏,就是你被苏家那大夫人唤去府城那几天,白日里我同他两个在医馆,我打算出门去买些菜回来,后头灶上熬着药,我走之前。明明白白吩咐你爹看火,结果你猜怎么着?待我回去,那药早就熬得焦干。好好儿一个小锅,买回来还没用两回呢。就这么给糟践了,气得我……所以我就说啊,该让你爹早点招个学徒才是,即便我不在,也能帮忙盯着点。”
“是,爹的确是该带学徒了,不然,他那一身医术。往后也不知教给谁。”
叶连翘很是敷衍地顺着她的话答了一句。
“你今儿是怎么了?恹恹的,瞧着没甚精神头?”
秦氏目光锐利地往她面上一扫,原是要立刻去灶房张罗晚饭的,这会子却也不急了:“下晌也没去医馆找我们,让我们好等!你爹那人,这两日虽则同你闹别扭,心中却替你担忧得很,左等你不来,还巴巴儿地往松年堂走了一遭,生怕你是遇上了甚么麻烦了呢!”
“惦记着新琢磨出来的方子。又估摸着你们恐怕已经回了家,便没顾得上。”
叶连翘眉心稍稍拧了起来,低低道。
是真的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吗?
若搁在从前。她对此一定不会怀疑,可今天,就在小丁香告诉她,叶谦正想方设法地打算将她尽快嫁出去之后,她实在有些疑心,或许那叶老爹,是害怕她不知又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才会如此焦急。
许是见她态度有些冷淡。秦氏挂在唇边的笑容也敛去了些。
“我知你将那美容护肤的买卖看得无比紧要,一有了点子就不愿耽搁。但纵是这样。你至少该来医馆同我们打声招呼,省得……”
“这世上也不是事事都得打招呼吧?”
叶连翘捺不住。掀起眼皮朝她面上一瞟:“从前爹不在的时候,我们三兄妹什么事都商量着拿主意,也没见出什么纰漏。如今爹和秦姨回来了,我们自个儿能决定的事,也就少了,只不过提前回个家而已,这我也不能自己做主?”
秦氏一怔:“你到底怎么了?我不过是好心叮嘱你两句,既是担心你自己回家路上出岔子,也是想让你爹安心,你何必跟我东拉西扯这么多?……谁跟你说了什么?”
“这不是秦姨你提起,我才多说了两句吗?你觉得这话我不该说,我收回,你只当没听见就是,谁又能跟我说什么?”
叶连翘嘴角牵扯了一下:“还是说……有什么事,是我该知道而不知道的?”
秦氏略略抬了抬下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果然,你晓得了,我就知瞒不过你。”
“这话我听不懂……我去瞧瞧我哥回来了没有。”
叶连翘不愿同她多言,起身便往外走。
“连翘。”
秦氏忙一把拽住了她:“我明白你心中一定诸多不满,但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应当十分清楚,你爹此举实实是为了你好……”
叶连翘闭了闭眼,回身拂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若是旁人对我这么说也倒罢了,可居然连你也这么说,真是让我惊讶——这主意是你出的?”
说罢,趁着秦氏愣神的工夫,将她往旁边一掀,抬脚走了出去。
……
这日之后,秦氏没再同叶连翘提过此事。
她有没有去叶谦面前将自己与叶连翘的一番对话和盘托出,叶连翘不得而知,反正家里,至少是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叶谦照旧不怎么同叶连翘说话,叶连翘却也懒怠向往常那样百般讨他的好,只管每日里去松年堂做事,打烊之后自顾自回家,再没往彰义桥的医馆去。
不两日便是八月十四,隔天中秋月圆夜,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秦氏当天特意没随着叶谦去医馆,领着小丁香在家中张罗做月饼。
卫策同他娘万氏也从府城回来了,这日下晌,临近酉时,万氏独自提着一篮子自家做的月饼,去了月霞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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