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弥漫着割草的香气,墓园到处是“爱”和“回忆”的字体,纪念着神的保佑和灵魂的永垂不朽。
墓碑上,青苔、伞状菌类和鸟粪交错,盖着一张大自然的毛毯。
封建时代,每个领主都会建造墓园,打理它们是后代的义务。
除了领主的私人墓园,死人下葬的地方只有神圣的神殿后花园,以及城市最北边的乱葬坑,可是和平的时间长了,家属们不愿亲人死后遭受如此对待,嗅到商机的商人开垦了荒地用作墓地,租金便宜,专门面向平民。
依兰的“墓地商人”姓密斯·阿灵,通过租借墓地,他赚取的财富之多,竟然遭到了国王的觊觎。国王用一个偏僻的斯瑟蒂亚城爵位,骗走了大量的税金,也开创了商人阶级通过财富封爵的先河。
从那以后,托因尔收编封建领主时,不但土地、爵位和权力,他们建立的墓园一并收入国有。
当民族国家成了主流,封建领主的权力日渐衰弱,理所当然属于他们的财产和权力被夺走、瓜分,假如他们继续顽冥不灵,跟新晋的主流作对,就势必要被时间淘汰。
依兰的封建领主凤毛菱角,——“封建”,听起来像个遥远的古老生僻字。
硕果仅存的两位领主是弗拉芒大区的曼得君维斯·凡·弗拉芒伯爵和列吉城的阿姆斯特尔·凡·列吉公爵,他们的姓氏与领地相同,预示着他们的家族从城市建成之初就统治了脚下的土地。
时间的推移中,菲勒尔城堡后方大多数石碑损坏褪色,达文森木然地行走在尘世的生死之间。角落的墓碑东倒西歪,靠在老橡树上,还有一些裂开了,铭文不可阅读。
随着克里罗杰的去世,菲勒尔家族的私人墓园再无人打理;原本蒙克蒂家族想效仿国王,将它改造成公共墓园,只是菲勒尔城堡位置偏僻,交通过于麻烦,他们也断了念想。
墓园里只有和菲勒尔沾亲带故的贵族们的墓碑,历代菲勒尔埋葬的地方始终没被发现,考古学家推测它们位于这座庞大城堡内部的暗道中。
乌鸦是死亡的标配,嘶哑的叫声混杂在依兰湿润而寒冷的风中,深秋忧愁而充满诗意,食腐动物和一阶魔兽Lamia(希腊语:拉米亚吸血鬼)偶尔经过,不断提醒来者此地的荒凉和偏僻。
晚风发出水琴般空灵优美的曲调,高登·达文森抬起头,望着莹绿色的满月以撒琼斯,禁不住想起老信女轻柔的摇篮曲。
我很喜欢,
那朵透明的花,
他在孩子时闻见过,
就在灵魂潜入时蓝色的水痕里。
高登·达文森是达文森少爷的全名,为了方便叙事,我们继续称他“达文森”,这个姓氏是贾尼达里城的重要标识。
“吭哧、吭哧……”
粗重的喘息传来,达文森在一块塌了半边的墓碑旁找到了今夜要见的人——别误会,贵族夜晚不总是幽会他们的情人,至少达文森这次见得是那位背叛了亚伯的骑士陪练。
“晚上好,先生。”
埋头干活的陪练吓了一跳,工具“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达文森扶起铁锹,瞥了一眼陪练的劳动成果。
骑士陪练挖出了足够宽度的土坑,可惜深度浅了点。
面对即将成为自己主人的贵族,骑士陪练观察着达文森保持微笑的侧脸,紧张地搓了搓手:“你、你觉得怎么样?”
“考虑到时间,您做得不错。”达文森颔首道,“这块地未经开垦,盘根错节,不太好挖。”
骑士陪练松了口气。
“赞美你的好心!达文森少爷。如果换做我,我会把他的骨头扔进河里。”
“无论如何,兰斯称呼我为‘朋友’。我有义务埋葬他的尸体。”达文森漫不经心地用锄头扩大着土坑的缝隙,“您好像很讨厌他。”
“是的。我是非常虔诚的新月教徒,我每天晚上祈祷。”
“而亚伯·兰斯——?”
“危险的人,他没有信仰。”
“哦,无神论者是不存在的。”
“呃呃,少爷,我的意思是他没有那些新月教徒的特质——例如祷告、忏悔——”
骑士陪练一下子慌张起来,面对贵族,他有着浓浓的自卑,本来很确信的事情,一旦达文森多问两三个问题,他就怀疑他的观点是否站不住脚了。
“我明白了。”达文森说,“您的意思是,他不在乎月亮行星之外的宗教,就像我们不承认法律之外的道德一样。”
“每个人族都会——”
“新月教统是正确的,信仰先知就能得到真理。”达文森抚摸着铁锹的长柄,“话虽如此,宗教实际上是一类观念的准则,信仰一个宗教就是不停把它教导的准则付诸实践。”
骑士陪练愕然地望着达文森,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从出生之际,所有的准则都在每个人心灵的先天容纳范围内,越是年幼,越是拥有接纳的能力,难点在于付诸实践,这意味着生活中的冲突。比如,我不喜欢圆形帽子。如果只在脑海中思考策划,或在美梦中让它成真,都是无伤大雅的。”
“然而,但凡它成了宗教的准则之一,我就要将信仰赋予实践。”达文森缓慢的话语中,整座墓园不知不觉被黑暗笼罩,微弱的星光闪烁,“第一件事,我会杀光那些戴上圆帽、招摇过市的人。”
“咕噜……”
骑士陪练吞了口口水,陷入震撼的沉默。
半晌,达文森问道:“您知道女巫吗,先生?”
女巫在吟游诗人的故事中扮演着和龙差不多的角色,不远的中古时代,指控他人为女巫是政治肃清的手法,不知多少无辜的人死在莫名其妙的“女巫狩猎”里。
“邪恶的代名词!”陪练理所当然地说,“一群长着鹰钩鼻的老女人!”
“错了。女巫根本不是行动怪异的老太婆,而是一个单独的智慧种族,跟我们人类一样……不同的是,她们有着长长的黑发和卷曲的黑色睫毛,以及一张苍白如同面具的美丽的脸。”
“她们信仰着金月芙娜——痛苦之神。她们的外表酷似人类,藏在隐蔽的森林、山洞和沼泽地,甚至社会边缘的角落,但本质上跟我们是截然不同的物种,类似人类和魔族的区别。”
达文森眼神发直地望着土坑,这一瞬间,他好似一头无知的鹿。
“多数情况下,人类忌惮女巫的强大或富有,率先动手。接着,就像我们打死夜晚的蚊虫,女巫杀了人,理所当然且毫无负罪感。她们天生不具备共情能力,您又如何以人类的道德怪罪她们残忍呢?”
“我们怨恨的对象从来是崇拜女巫的异教徒。身为人类,却接纳了女巫的准则,将其发展成宗教。他们拼尽一切为女巫奉献,换取她们的药剂、文字和知识。”
“由于女巫时常带着一只黑猫,这些恬不知耻的异教徒有了代称:巫猫。”
陪练插嘴道:“异教徒还有区别?”
“没错,人类服从的正神只有新月先知,效忠其他神明的家伙,不被任何智慧种族接纳。信仰痛苦之神的人类不是女巫,而是巫猫;信仰血族始祖克图格亚的人类不是吸血鬼,而是逆月教徒……”
忽然,达文森的目光锁定了陪练,后者因寒冷和无知而微微颤抖。
“我的母亲就是巫猫。”他冷不丁说。
骑士陪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哪怕他对上流社会的丛林法则一无所知,也明白“第一定律”——掺和贵族家事的平民准没好下场。
“哦,少爷,达文森少爷!”他打断对方的话,“你答应给我一份工作呀!”
“可我没说是什么工作,又持续多长时间。先生,告解师不是工作吗?三分钟不是任期吗?”
达文森的笑容诡谲:“从我记事起,母亲把我关在一间房子里。我的记忆基本是那张时不时贴在窗户玻璃上、消瘦苍白的长脸。她的眼珠凸出,声音生涩沙哑,念叨着我未曾出世的姐姐玛莎的名字——她相信我在腹中吃掉了她的玛莎。”
“在母亲眼里,我不讨人喜欢,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她充分表示出来她的憎恶,让我敏锐地觉察到、并变得畏缩、胆怯和迟钝。当我八岁时,她准备把我献祭给痛苦之神。”
“没有生物不向往生存。当她架起火刑架、倒上油时,我赶快从后门跑掉了——忘记告诉您,先生,我的母亲住在永冬之森里。”
达文森闭上眼,回忆着那天阴冷到极致的风,幼小的他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冰寒却直达骨髓,眼前的是一片空荡荡的、毫无生气的森林,望不到尽头。
黝黑的无叶大树狰狞的刺向天空,犹如死尸僵硬延伸的手臂。
远近覆盖着白茫茫的雪,蚕食着视野里仅存的黑。
白日之月没有温度的光照亮着雪地,如同身处浓重的水雾,看不真切。
呜……呜呜……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来自湖泊的水汽,达文森伸出手臂遮住脸,密密麻麻的刺痛感顿时传来,“叮叮叮”的响声不绝于耳,足以割破皮肤的微小冰渣撞向他,一滴滴的鲜血从皮肤渗出。
“那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酷了,怪不得母亲不在乎我的去向。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两个猎人,他们扛起冻晕的我,走回贾尼达里城。从月圆到月白,我被悠长的钟声叫醒,睁开眼睛,身旁是从村庄去礼拜的人们,唱诗班的歌传入白日之月美丽的光晕,穿着白衣的神职人员坐在廓下,或水松树荫下乘凉。”
“他们看到我,表情怜惜,给我洗了澡、喂给我热汤和红酒。月神圣餐的宁静和安息笼罩着我的魂灵,但我一想到自己曾经满身尘垢、蓬蓬乱发,且遍体鳞伤地出现过,就觉得很不体面。”
“我从《神典》找到了忏悔的办法。”达文森的双手握住铁锹,横过它,好似打开一本祈祷的经文,“我的母亲是异教徒……于是我告诉神职人员她的住处,带着他们找到了她。”
“母亲接触过真正的女巫,她拥有神秘莫测的超凡力量,尽管她从未向我展示。避免人员伤亡,神官派我先去探路。母亲惊异于我的出现,问我这么多天到了哪里,我告诉她我跟熊住在一起。因为女巫能跟动物对话,我的母亲毫不忌讳地在我面前练习跟松鼠、雪鸟、森林狼交谈。”
“多年的相处,我感受到母亲的喜悦,可她依然把我引向了火刑架。”
闻言,骑士陪练撒腿就跑,但他的速度怎能比得上一直接受骑士训练的达文森?只听“咚”的闷响,达文森左腿迈步,一锄头正中他的后背,年轻人像一根木头般直直倒下来。
“我趁机抱住她的腰,将她摁在火刑架上,圣骑士、神职人员和神官一拥而上,点燃了大火。母亲疯狂地尖叫着、怒吼着、挥舞着巫木杖,混乱的喧嚣震耳欲聋,母亲紧紧抱着我,烈火吞噬的炽热中,只有她的泪水冰冷如铁。”
“等我醒来时,叔父大人在我的面前。他告诉我,当年母亲是潜入他的城堡中的一名女仆,窃取了贵族的血脉生下孩子,叔父大人认为我通过了考验,但我是否值得他投入资源培养,还得看我的价值。”
“巫猫的信仰之路是残忍的,难道新月教徒真的表里如一的仁慈?”
达文森高举铁锹,重重落下。
“无论母亲的痛苦之神,或者叔父大人的新月教统,使我彻底确信。所有接受崇拜的神都是残酷的,所有的神都在无缘无故地分配痛苦,否则崇拜毫无意义。通过不分青红皂白的痛苦,人们理解了最神圣的情感——恐惧。它是祭坛的石头,是智慧的开端。只有半神接受酒和花的供奉,真神需要血。”
白花花的脑浆裂开一地,达文森抬脚将骑士陪练的无头尸体揣进了土坑,用铁锹敲断骨头,以便更轻松地折叠、掩埋。
土坑还是太浅,达文森刚挪动起旁边的石板,一张复仇的脸从后方浮现。
达文森愣了愣,冰寒的剑光直冲眉心。
“噗嗤!”
鲜血飞溅的幕布后,亚伯森冷的绿眼睛,镜面般反射着新月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