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当亚伯脱下【灰烬斗篷】时,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响起。
他心底咯噔一声:告密女妖不会追过来了吧!转头一看,这件斗篷竟然左右甩动,抖落粘在身上的女妖鸟毛。
不无道理,既然【塞西莉亚】能通过扇子和匕首表达情绪,【灰烬斗篷】理应“人性化”一些。
想起【塞西莉亚】,亚伯抬起手,戒指上的贵妇半身像刚见到他,两把折扇双管齐下,像施咒或举行仪式似的疯狂挥舞,骂人骂得很难听。
“不好意思。”听不懂手语的亚伯挠挠头。
贵妇半身像别过头,不接受道歉。
但她的战果是喜人的,四周远远近近全是告密女妖的尸体。
不知什么原理,只要被【塞西莉亚】划破身体,它们就丧失了飞行能力,摔在地上骨折而死。
亚伯抓住一只告密女妖蜷曲的爪子,将它拎起来。
“呼哧……”
轻微的灵性波动火花乍现,女妖尸体在接触到亚伯的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纯净的光带,萤火虫似的漂浮。
亚伯探出精神力,确认这是一种灵魂的能量。
灵性的视野中,每个人都有类似的光带,从眉心开始,到尾椎骨结束,最亮的部分是心脏,灵魂栖息的安魂之所。
魔法师的笔记中写到魔法的一个分支【魂灵系】,主要研究对象是灵魂;笔记记载,魂灵系魔法师的力量和知识来源在于灵魂能量,就是这条光带。
为了取得它们,一些魔法师不择手段,因此被大多数国家排斥、放逐。
灵魂光带在尘世间转瞬即逝,提取其中能量的过程极其复杂——然而到了冥府,它变得触手可及。
意念微动,亚伯触须般的精神力抓取告密女妖的灵魂光带,它化作血管般的能量体,钻入亚伯的灵魂。
顷刻间,被告密女妖啄伤的地方恢复了。
亚伯又收集了3条光带后,连双脚也重新长出,冥府之行中受的伤尽数痊愈。
在亚伯的身后,告密女妖的尸体约莫有三位数之多,但他不敢往回走太远,生怕那位凶狠的护林人仍在徘徊,捡完附近大约20多具告密女妖的灵魂,他便回到了【灰烬行者】所在的原点。
对于灵魂,亚伯知之甚少。
最直观的感受是,每次吸收光带,它仿佛清水,洗涤着他的全身上下。
而且,亚伯举目远望,远处的殿堂愈发清晰,他忽然意识到——自从来到冥府后,他得到的所有视觉意象全是高度模糊、毫无记忆点的。
例如,此刻的亚伯无法完整地描述任何经历。
他扑在地上,用一根枯枝写写画画半天,最终只剩下几个破碎的词汇。
大海、芦苇、某个高大细长的东西……
森林、沼泽、某种猎手般的危险的存在……
可他明明不久前亲身经历过每个场景!真是太诡异了!
亚伯怀疑,若非吸收了告密女妖的灵魂,他连这点想法也不复存在。
怪不得从古至今有关冥府的记载极少,它的一切笼罩在迷雾中,神秘莫测,哪怕真的有人穿越死亡之门,也说不出实质性的描述,只得像吟游诗人的歌谣那样,写下连续性的意象,以激发人类贫瘠的想象力,尽力描述他的见闻。
更深一步地反思,亚伯甚至觉得之前的经历根本是幻觉,遗忘之海和审判之森的形象之所以被他的意识接受,不是因为它们是“真实”的,而是因为他微弱的想象力止步于此。
那两个无法描述的灵性屈尊俯于智慧物种的脆弱,使用远离抽象概念的视觉形象,与亚伯产生交集,说不定他和冥府使者们的相遇仅是一次灵感,可他别无选择,只能套用传说中海洋和森林的形象取代这次交汇。
只有在形象的幻觉中,他才能感受到一些神圣的表面。
这次反思,亚伯对灵性、精神力和超凡之门有了更深刻的见解。
原地沉思了许久,亚伯继续踏上旅程。
刚刚和告密女妖的冲撞中,引路人不知所踪,亚伯本想等他找到自己,如今看来估计不可能了。
柔软的触感靠近,耐心的【灰烬行者】张开臂膀,服侍亚伯重新穿上自己,他看上去比傲慢的【塞西莉亚】好脾气很多。
“哦,谢谢你,‘先生’……?”
【灰烬行者】不反驳,亚伯就此敲定了他的性别——好吧,男女有别,这是物质世界中的另一种特性。
冰凉的风从耳畔呼呼掠过,苍茫的冥府尽是荒芜,目所能及唯一建筑物的轮廓遥不可及,仿佛亚伯再走几万年,也不可能有朝圣的机会。
结合之前的经历和思考,亚伯对自己说:我快到了。
下一刻,他踏出一步,宫殿近在咫尺。
这座宫殿大气磅礴,难以形容的宏伟壮丽,它的三角形屋顶离地起码有几千米的高度,宽度更是无法估计,恐怕从天空俯瞰时,亚伯与它相比仅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黑点。
宽约200米的巨大楼梯拔地而起,每一步的间隔足有一米高。
好容易爬上去,亚伯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平坦的柱廊屋顶平台,尽头是足足十二座高拱门,爱奥尼亚式的柱子以宽间距屹立。门廊镶嵌着多种光怪陆离的神话生物雕像,光亚伯叫得出名字的,就有狮鹫、半人马以及石像鬼等几十种。
这些建筑物只有黑白双色的阴影,亚伯猜测实际上每个雕塑都被涂上了鲜艳的色彩,只是他暂时没有感受的能力。
穿过黑漆漆的拱门,亚伯先是进入了宫殿最外面柱廊组成的流通区,由大理石制成的石柱排列成整齐的序列,亚伯能轻易地在其中来回穿梭;进入中央区域时,石柱的种类发生了变动,略显密集地环绕着正方形的内庭,亚伯认为它们充当了现代建筑物中“墙”的概念。
这种建筑样式叫做“Πtepoν(古希腊,音:pteron,译:双翼)”,可惜,尘世间的古代模型大多在黑暗纪元结束前,那场混乱的诸神大战中毁掉了。
抚摸着冰凉粗壮的石柱,亚伯闭上双眼,毁灭、肢解、欲望和失落的过堂风拂过【灰烬行者】,猎猎作响,无不强调着此地正是死亡的终点,它的冰冷和无可辩论的理性拒人千里之外。
“呼哧、呼哧、呼哧……”
忽然,怪异的喘息声传来,回音袅袅,分不清远近。
亚伯睁开眼睛,左侧方的柱子后方,一只毛茸茸的庞然大物躲在黑暗之中,足有马车大小的眼睛好奇地观察着他。
“啊!”
亚伯惊叫一声,那生物就走了出来。
它们有着三双眼睛、三张嘴巴和六对耳朵,承载三颗头颅的身体肌肉健壮,爪牙锋利,喘着粗气的间隙中,亚伯看见了尖锐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足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他撕成碎片。
“三头犬……”
亚伯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和传闻中的冥府看门狗打了个照面。
幸运的是,三头犬没有攻击的欲望,一个劲地盯着亚伯呼哧呼哧喘气,后者退后两步,眼皮直跳,他有些承受不住这庞然大物的好奇心。
“刻尔布罗斯。”
清冷动听的声音叫住它们,在宫殿的大厅中清晰可辨。
“你发现了什么?到我的身边来。”
三头犬停住脚步,转过头欢快地扑向自己的主人,三个脑袋都低下来。
来者在每个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打,亚伯看清了冥界大门最后一位守护者的模样。
她就是摆渡人和护林人的孪生姐姐——守门人,和妹妹们一样,戴着遮盖半张脸的鸟类面具,鸟嘴极长、很尖,非常高贵,露出薄薄的青色薄唇和苍白的皮肤。
守门人身姿苗条,婀娜多姿,犹如风华正茂的少女,却冷得像冥府的风,气质出尘;她身穿纯白长裙,弧度优美的脖颈、手腕和腰肢都带着宝石首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作响。
冥府使者左手拎着提灯,右手握着一根细长的权杖,雕刻着双头鹰的图案。
三头犬在守门人面前像真正的狗一样乖,翻出肚皮给她抚摸,并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然而,守门人对它们的示好视而不见,目光紧紧锁在手足无措的亚伯身上。
“一位不速之客!”她喃喃自语,“亡灵来到了死亡之门前!”
“我——”
亚伯话音未落,守门人那双明亮的眼睛被杀意布满。
“您拿着【塞西莉亚】和【灰烬行者】?他们理应属于我的孩子!”
三头犬跟主人心意相通,无论刚刚多友好,它们马上跑向内庭尽头,雾气朦胧中,一扇由纯金、纯银和纯铜制作的大门隐约可见,发出森森寒光的镰刀斜靠在镶嵌着珍珠和玛瑙把手上。
左边的狗头衔住镰刀,叼给它们的主人。
接过这把足足两米长的锋利镰刀,守门人不由分说地将放在亚伯的额头处;后者呆呆地望着她和三头犬的动作,就像在看一出歌剧,别说反应了,连干涉和思考都做不到。
两人虽近在咫尺,时间的流动却在刹那间分离开来,变得截然不同。
眼看镰刀即将落下,一个温柔的声音忽然响起。
“姐姐!停下来!”
一个有力的声音同时响起。
“姐姐!不要杀死他!”
慈祥的灰雁穿过西方的楣梁,停在守门人的左侧;冷峻的秃鹫穿过东方的圆柱,停在守门人的右侧。
“我的好妹妹们。”年轻美丽的少女说,“他拿了我的孩子的东西。”
“您是指您的半身,安·休斯。”灰雁率先开口,“您忘记了,他把您的宝物赠予了那位不属于世界之人。”
“所以,我的姐姐。”秃鹫拍打翅膀,“这些宝物和您再无干系。”
守门人缓缓放下镰刀,蹙起眉头,忍受着长期折磨她的头疼。
半晌,她才说:“眼前的灵魂既没有失去记忆,也没有意识涣散;他跟生者一模一样。我的好妹妹们,你们放了他一马,按照冥府的规矩,我需要听听其中的理由。”
两只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叫道:“您的智慧总能解决纷争,菲拉尔卡斯阁下。”
“您先来,我的小妹妹,泽斯厄尔密。”
灰雁说:“尽管命运充满了不幸和苦难,他依然愿意解决他人的烦恼。当我问起那个我会问每位船客的问题时,他答出了我想要的答案。这证明他既有同理心,又有智慧。”
“那您呢,我的二妹妹,密西提多?”
“踏过审判之森时,哪怕知晓会被告密女妖撕咬,他拒绝了我,用【塞西莉亚】杀死了整整15棵窥视之树,让我损失了数以千计的告密女妖。”秃鹫望向失去行动力的亚伯,“勇气和坚强。他赢得了我的尊重。”
两人的求情令守门人动容,她说:“那么,妹妹们,你们认为我应该怎么处置他?”
“我认为。”善良的灰雁说,“这种灵魂是无序的叶法兰法则难得生成的杰作,理应越多越好。”
“我认为。”干练的秃鹫说,“这种灵魂英年早逝太可惜了,我希望杀死他的唯有衰老而已。”
“总之,大姐,我们不希望您让他消散于冥府之中。”两只鸟异口同声,“菲拉尔卡斯阁下,您如何决定?”
守门人沉思片刻,叹了口气,将她的镰刀递给一旁待命的三头犬。
“既然如此,我会放过他;可赞美不死不灭的提灯!但凡流动的时间,都要付出代价,他必须留下与生命等价的东西——例如德克玛拉。”
“女神在上!”
这时,从高拱门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假如亚伯还有意识,就能认出来者的身份——他的引路人。
“泽斯厄尔密阁下、密西提多阁下、菲拉尔卡斯阁下!”
引路人在三位姐妹的面前跪下,虔诚地合上双手,并高举过头顶。
“请您看啊,有人替他交过了钱,让他得以平安无事地穿越这扇死亡之门!”
“哦。”
守门人发出短促的应声,不再刁难亚伯。
随着“嘎吱”一声,那扇高过天际的冥府之门开始松动,门栓掉落的声音空灵,唱起歌谣的最终段落。
温暖阴沉的早晨,寡妇们在哭泣,
贵族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我早早收起死亡的神迹,
配合着这场骗局。
银色的弄臣默不作声,
只是优雅地摆弄着提线。
微笑地欣赏着木偶们的表演,
在这莱茵之王的宫殿。
等亚伯恢复意识,死亡之门已然大开。
黑与白的轮廓不断褪去,富有活力的柔和色彩再度活跃起来,大自然随处可见的、强有力的轮廓和线条层层扩散,相互各异的元素和谐共存,融合在一起。亚伯从未见识过的完美景象在门外呼唤着他。
生命。
这就是生命的“意象”。
“咚。”
细长的权杖在大理石板上剁了剁,守门人洁白的长裙随风飘荡,像是山谷盛开的百合花,无形的镜子遮挡住了亚伯。
通向另一个世界前,他还面临最后一道关卡。
透过透明的镜面,从富丽堂皇的海洋里,一张令人为之沉思的平静脸庞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