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荒无人烟、远离人类社会的小岛见到炼金工厂已经足够震撼了,亚伯没想到他还遇上了传说中的洛森堡遗脉。
就像进入一间斯卡伦特山脉鸟不拉屎的猎人小屋,结果里面坐着一堆王公贵族。
以为自己开展的剧本是荒岛求生,没想到又是一次宫廷风云。
两人的交谈没头没尾,亚伯不再关注,打量前方。
一间宽敞、明亮朴素的房间,摆着颇有历史底蕴的物品——油画画像、陶瓷雕塑、大理石雕塑和贵重的长剑,更确切地证实了金发青年的身份
我以为洛森堡人在【葛汉特大屠杀】时死绝了。亚伯想,他们想要回王冠?可听上去不尽如此,以及,另外一人又是谁?说起依兰的政治和布若塞尔宫,简直了如指掌。
“保守派”和“革新派”。
联想到之前的经历,两个单词浮现脑海,达文森、坎特、莱斯·蒙克蒂都提到过,这是宫廷的两个派系。
这位了解宫廷的中年人,以及那些炼金术师,大概率是革新派的成员。
他们和洛森堡家族在一起……
单纯的内部斗争就罢了,至少是为依兰的未来着想,可一旦威胁到王位的正统性,亚伯觉得罗伯特陛下一定会让反抗者血流成河。
假如他们选择在国庆宴动手,即将参加的苏沧岂不是很危险?
要不,我跟着一起去算了。
亚伯咬了咬嘴唇,迅速做出决定。
宫廷大臣和洛森堡人的交谈落下帷幕,两人不欢而散,大门被重重关上。
洛森堡人叹了口气,在房间里渡着步子。
他的长发飘荡,就像液体的黄金。
不知为何,无论眼前的人或者外面那个女孩,令亚伯莫名亲近,尽管他们身处诡异的炼金工厂,还密谋叛乱,亚伯没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反倒忍不住担忧。
仿佛他生来就会爱他们一样。
压制住莫名的躁动,亚伯捏着冰雪复仇者,闭上眼睛,计算起洛森堡人离他最近的距离。
一步、两步、三步……
很好,就是现在!
亚伯猛地睁开眼睛,只听“嘎吱”一声,面前的大门被一把拉开。
下一刻,他和洛森堡人四目相对。
寂静。
绝对的寂静。
三秒后,亚伯一剑刺出。
洛森堡人愣了愣,下意识用手臂格挡。
血花“噗嗤”绽放,亚伯没有犹豫,招式未老,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肚子,将他扑倒在地,捂住他的嘴。
“别出声,不然我杀了你!”
“呜呜!”
那人扭动几下,便不挣扎了,一双温柔的绿眼珠静静地望着亚伯,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我么,无意闯入了这里,既不是你们的敌人,也不是你们的朋友。关于你们暗中策划的事情,我不感兴趣。只是我遭遇了海难,需要一艘新的船。”
亚伯用冰雪复仇者低着青年的脖子,后者喘了几口气,说话了。
“陌生的先生,无意冒犯,我很难信服。您是依兰人,而此地是船无法进入的危险海域,我只能揣测您用了魔法符文,刻意飞到此处打探消息。”
其实那条小青鲨游得飞快,载着亚伯乘风破浪,但他本人不清楚此事
见洛森堡人油盐不进,亚伯冷哼:“您该祈祷我是路过,否则无论您的事业还是您的性命,都不复存在了。”
洛森堡人伸出指尖触碰着锋利的剑刃,亚伯往回缩了缩。
“不要逼我杀你,先生。”
“我们是不是见过?”金发青年忽然说,“您给我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亚伯也有同感,却冷冷回答:“少跟我套近乎,您这洛森堡家族的血脉,依兰旧时代的残影!我可不认识你们这群威胁依兰政权几百年的野心家。”
被指着鼻子大骂,青年并不发怒,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
“兴许是我记错了。”
“您最好识趣点,先生,考虑到您的脖子正架在我的剑刃上。”
“哦,从我小的时候时常有人这么做,如您所见,我现在仍旧活得好好的。”洛森堡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在您的耐心失去以前,我得告诉您——这座岛旁边没有停靠的船只。”
“那您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吗?”
“哈哈,真幽默。”洛森堡人微微一笑,“请听我说完。我能给您一枚刻印气流术的魔法符文,以换取活命的机会。它足以供您飞到公海附近。那里有一座中立岛屿,相信有人愿意载您回到安特杜尔港口。”
“这还差不多。”
亚伯接过他递出的一块菱形宝石,灵性流转,内部呈现轻飘飘的絮云状,五枚凝聚的球形分外显眼,想来使用次数约为五次。
原来,这群人靠气流术飞到中立岛屿,再坐船来回,怪不得能骗过国王和公爵们的眼线。
亚伯逼青年走到桌子旁边,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随后从窗口探出脑袋,观察着这座荒无人烟的岛屿全貌。
洛森堡人全程安静,一言不发。
之前亚伯登录的地方是整座岛最平坦的海岸,其余三面巨石林立,悬崖陡峭,根本不可能供船只进出,怪不得青年认为他的到来充满了目的性。
但青年的态度软化得很快,不知是怕死,或者出于别的什么考量。
握着气流术符文,亚伯不敢相信他这么轻松就能一走了之了。
“远方的朋友,您充满了好奇。”
亚伯转过头,洛森堡人泰然自若地靠着墙壁,双目柔和,内部异样的光点闪动。
通常,亚伯不喜欢节外生枝,今天不知怎么了,他脑子一抽,接口道:“我以为所有的洛森堡人都死在了【葛汉特大屠杀】中。您真的是他们的后代吗?”
“没错。”洛森堡人点点头,“我是易来哲·洛森堡,西尔维娅·洛森堡的孩子。”
“您的母亲?”
“对于那段历史,您有多少了解?”
“炼金术和洛森堡么?”
亚伯读过一本《从战争到白银年代:托因尔的编年史》,上面记载,葛汉特大屠杀是炼金时代的缩影,从国际化的技术改革到政治动荡,它的祸根始于三百年前的金银狮子之战。
事情从星月历1076年说起,一位年轻人和着名的七海之主、【大商人】吉吉塔·蒙蒙克并肩走入了航海之路,在她的保护中,年轻人把全自动化炼金术传遍欧玛拉大陆,以依赖海洋贸易的邱桑王国为第一站港口。
从星月历1100年开始,全自动化炼金术斩头露角。
除了动荡不安的邱桑,只有碎片化的联邦制国家例如在欧内德萨合众国、伊凡西斯联邦和奥德文联邦敞开怀抱接纳了它。
欧玛拉西部是魔法的乐土,魔法师掌控着国家政治,炼金术在魔法的光辉下苟延残喘。
君主制王国将其称为“巫术”或“魔鬼的把戏”,拒绝开放研究法令,各国君主内心深处也不相信平民也能掌握的技术会对王权造成影响。
直到邱桑内战拉开帷幕。
邱桑是中部有头有脸的王国之一,阿尔伯丁王朝的统治持续了500多年。
自从邱桑人把国王扔出宫廷,建立【橘子议会】,改名首都阿尔伯丁为兰斯台特,邻居们大为震惊,人人自危。
国王和贵族总算从舒服的座椅上站起,试着去理解学者天天念叨的思想。
炼金术加速了生产速度,给平民媲美血脉斗师的力量,还废除了出身论,给君主制的统治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邱桑是第一个引进炼金术的王国,也是第一个被炼金术弑君的王国。
国王们加急了解这项闻所未闻的新技术,下令驱逐、杀死、破坏国内的炼金术师和炼金设备,以防惨剧重现。
支持国王的人们就是“保守派”或“保王党”;支持炼金术师的人们则被称为“变革家”或“激进派”,他们还自称“新贵族”,寓意是带来变革的人。
依兰的革新派比较温和,认为依兰可以保持君主制,但要建立一个“议院”。该议院对宪法有一定修改权,成员由50%的贵族和50%的平民组成。
离经叛道的提案起初遭到了国王的怒火,他把胆敢提到“议院”的大臣抓起来绞死,导致莱茵城以及周边地区大面积的抗议和罢工。
后来克里克公爵提议,让革新派存在吧,这种精神象征令平民有盼头,更温顺、更努力。
于是,国王忍下了革新派,任由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政治势力,宫廷里越来越多的声音要求国王建立议院,分出一部分的权力。
时间回到过去,彼时的依兰深陷封建割据的苦恼,无法集权于布若塞尔宫廷。
星月历1143年,邱桑内战尚未分出结果,依兰王国的维洛亚·洛森堡亲王却力排众议,引进全自动化炼金术,在葛汉特建立工厂,请邱桑人向民众科普知识,一副想在依兰大肆推广这种魔鬼把戏的架势。
一石激起千层浪,依兰上下震惊,平民和服务者阶级欢呼雀跃,收拾行囊移居到了葛汉特;大多贵族不屑一顾。
两年后,他们惊讶地发现,葛汉特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她的财力、人力和资源的报告超越了身为依兰心脏的莱茵城,人口甚至突破了一千万,比现在的莱茵城还要多。
不仅是本地民族,还有大量外国移民慕名而来。
随着葛汉特的扩张,推举维洛亚·洛森堡当国王的声音在依兰的大街小巷传唱。
他既有旧贵族们热爱的高贵血脉,又有吸引平民们的远见。
听闻消息的国王暴怒,可他的声望和支持者跟洛森堡亲王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有克里克家族和伊芙琳家族的帮助也无力抗衡。
直到星月历1145年。
一场瘟疫摧毁了葛汉特,命运的天平偏向了托因尔。
那是一种传染速度快得吓人的疾病,一人感染,整个城镇基本被宣告死刑。
病人最初是脱力、嗜睡、没有胃口,慢慢皮肤发灰,长出红色的斑纹,如同有生命般蚕食着血肉,三到七天之内必死无疑,死状极度凄惨。
引用那本历史书的原话:死者全身干瘪,所剩无几的皮肉如同柔软熟透的果实,骨头不似骨头,混在一起,七窍流出浓浓的血色浆糊,关节以诡异的姿态扭曲弯折,宛如古代神秘而令人心惊的自虐式祭祀舞蹈。
葛汉特城内,死去之人每天以千为单位,以至于城北的乱葬坑每一寸都埋了尸体。
人们从来不知道葛汉特有这么多人。
出身好点的人,花点钱草草把自己葬了;出生不好,走着走着便倒在路边死了,有人收尸才能入土,没人收尸等风化都见怪不怪。
家畜跑出围栏,农田无人打理,人们像《黑羊》记叙的那般大开门户,任人随意进出,杀人者放肆自如,强盗小偷屡见不鲜,饕餮客大吃大喝,色鬼夜夜笙歌,流浪汉抢劫病人。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这片土地,依兰最繁华的城市迅速沦为十室九空的死城。
神殿对瘟疫束手无策,神职人员自身难保,至今没有做出合理的解答。
没等神官们研究完,着名的【葛汉特大屠杀】正式爆发。
国王宣布,瘟疫是洛森堡家族研究魔鬼力量,并大肆鼓动的后果,必须进行讨伐。
只要将罪魁祸首斩首,这场神罚自然落下帷幕。
此言一出,贵族们倾巢而出,大半个依兰率兵进攻葛汉特。
或许他们曾在王权争端中是推波助澜的一方,可没人拒绝得了掠夺葛汉特这块肥肉的诱惑。况且,贵族们害怕一旦自己的行动落后于其他人,等同于他们的家族永远地落后于时代了。
葛汉特的实力在肆虐的瘟疫下已经十不存一,面对贵族联军,被打得节节败退。然后,当大部分贵族联军刚抵达葛汉特时,国王陛下发布了一条法令:
无论年龄,无论性别,无论出身,无论贵族、民众或者——尤其炼金术师——把葛汉特境内的所有人杀光,不留活口。
这是阻止瘟疫扩散的最好办法。
由此,【大屠杀】得名。
后世的历史学家一直对国王的决策褒贬不一,但陛下本人和亲王同归于尽,瘟疫戛然而止,因此他们不敢说得太过分,生怕被扣上“异教徒”的帽子。
愤怒的王子们烧了狮心庄园,追杀起洛森堡家族。
介于疯狂的舆论和衰弱的亲王势力,贵族们不再阻止,任由他们杀光、吊死洛森堡家族最后一滴血脉,终结了长达300年的王权争斗。
至此,洛森堡的故事落下帷幕。
理应如此……
“他们忽略了一个地方。洛森堡家族有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一直放在修道院抚养,当托因尔们想起此人时,修道院声称他去世了。”易来哲·洛森堡用迷人的嗓音说,“实际上,他被米德尔顿伯爵带走了。”
“弗拉芒领主?”亚伯问道。
“没错。伯爵先生将他抚养长大,企图逆风翻盘。可惜,他先天缺陷,二十多岁就病死了,留下一名女婴,就是我的母亲。”
“她还活着吗?”
话音未落,亚伯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突然有了这么多蠢问题。
“希望如此。”易来哲的表情颇有深意,“母亲17岁时和现任的弗拉芒伯爵生下了我。当时她实在太年轻、太向往自由的爱情鸟了。长久的相处中,她爱上了她的家庭教师。”
亚伯有种不详又恐惧的预感。
“那位先生,说来也巧,正是刚刚跟我交谈的人,依兰宰相科尔·扬克大臣。”
亚伯震惊得瞪大眼睛,脸色精彩得五颜六色。
“千万不要怪罪我的母亲,他在她的头脑中储入第一批宝贵思想,并上打上了他的品性的烙印。她当然选择和情人私奔,翻越了斯卡伦特山脉。我的扬克先生却出于对依兰、对国家和洛森堡姓氏的尊重与热爱,中途折返,回到我的身边。”
“别再说了……”
“有一次醉酒时,他说起私奔途中犯下的错误,似乎提到过一个孩子。”
斗气之光闪烁,易来哲手腕处的绳索应声而断。
他向亚伯走来,后者节节后退。
易来哲并没有靠近,他拿起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对准了亚伯。
它反射出两张高度相似的脸,绿眼珠缓缓重合,冥冥中影响糅杂,化作了同一个人。
恍然间,支离破碎的记忆纷至沓来。
“你属于洛森堡家族……”
“你身上流淌着洛森堡的血液……”
“你是我的后代……”
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
到底是谁?
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亚伯痛苦地抱住头颅,刺痛的朦胧中,易来哲温和的声音泉水般回荡。
“我想,远方的来者,您可能就是我那位未曾谋面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