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中型广场大小的祭坛。
边角呈现六角形,因腐蚀稍稍有些不规则。
地面上,凹陷的文字繁琐密密麻麻,它们曾被某种力量刻印下,历经沧桑未曾模糊,一笔一划充斥着摄人心魄的智慧。
来自“旧神”。
来者不看它们,也不在意它们。
这是一个美丽的生物,看起来像神——危险与魅力的完美平衡,他既迷人又难接近,因为完美无瑕而不容亵渎,以一种诱人和禁止的方式吸引着狂热的信徒。
他通体覆盖着雪白无暇的羽毛,身高约两米五左右,长着和任何生物都迥然不同的脸,尽管是站立着的,四肢却状似鸟类的爪子,有力的四指握着一只婴儿脑袋大小的水晶球。
白色的大鸟一步步往祭坛中心走去,光源随着每次落脚更进一步,叶法兰的文字愈来愈少,被整齐切割、以紧密方式堆砌的石块上,巨大的壁画成型,线条交织,有些略一触碰旋即分开,有些紧密纠缠,有些留出饱含深意的空白。
精致、古老、玄奥。
十二只手的图案向上伸出,愈来愈清晰,直到戳破石板,化作被石头雕刻的实物为止,从平面刻印的画到真实存在的雕塑,行云流水,转变流畅。
从手腕处凸起雕塑的斜状的横截面,五根雕刻得活灵活现的手指摊开,掌心各自托着一根圆而粗壮的花雕石柱,连同基座加在一起,约有一米四左右的高度,最高处呈现出火炬的样式。
柱子上的浮雕图案不同,末端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处圆点。
地上的线条照亮十二只手簇拥的最中央,石块拔地而起,比所有火炬更高的方形祭坛死寂般地耸立着,上方摆放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铜色盒子。
十二轮月亮的浮雕装饰装饰着盒子的表面,它的锁是两颗星辰般的宝石。
创世纪暗沉死寂。
“太阳啊,为何一言不发?”
大鸟抚摸着光华流转的水晶球,与翅膀连在一起的爪子敲了敲这“命运”的代表物,侧着脑袋,仿佛是个为了钱而说谎的柬普赛女占卜家。
“深渊侵蚀了海洋,极乐世界失落于宇宙,你的两个孩子,Lucifer和Vesprea困于永不流逝的时间,直到死亡本身也消亡为止。祂们见证了亿次过去、现在和未来,徒劳地重复自转。”
水晶球稳定的絮状物出现了一瞬的扭曲。
似鸟非鸟的魅力生物陡然睁开眯起的眼睛,里面蕴含的并非“色彩”,而是无尽轮回又延伸的“时间”。
“又是那个‘冒险者’,不,该说‘穿越者’么…命运从不掷色子,可他偏偏不合预期。”
大鸟舒展长达三米的羽翼,空间坐标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移动着。
香膏芬芳扑鼻,黄金云擦着他的身体而过,身负鲜艳翅膀的神圣生物漫天飞舞,它们身躯修长,肌肉健美,戴着遮住整张脸的金属面具,露出白皙的下巴。
更小的天使只有一个可爱的头颅和两只飞鸟般的翅膀,数量宛如繁星一样多。
“万能的神灵,圣洁的处女,保佑信徒的灵魂与天国之王同在。”
“喜乐颂赞,在父座前,深望那日快现!”
“阿门,阿门,阿门!”
耳畔传来合唱,一首首慰人心弦的、宁静庄严的曲调悠远地飘散。
蜿蜒而上的台阶出现在黄金祥云上方,以十为组,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石头,浮空飘起,两侧种着郁郁葱葱的橄榄树、摇曳的百合花和薄荷、罗勒等饱含深意的植物。
一只鸽子落在阶梯起点,上下移动脑袋,纯黑的眼珠深处,蓝色的环形瞳孔放大又缩小,将这位意外的访客收入眼底。
大鸟收起羽翼,高声祷告。
“Ad majorem dei Gloriam(拉丁:愿主显荣)。”
听到这句话,鸽子的环形瞳孔闪过一个打钩的绿色符号,没有动嘴,雌雄莫辨、清脆悦耳、唱歌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编号10-01【纯白的预言家】,验证通过。你好,欢迎来到‘云端之上’。”
海风吹过阿尔梅加拉内海的礁石,人鱼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离她们不远处,煮药女巫依瓦诺的双手交叠在贴身的黑色裙摆,表情古井无波。
好像刚刚没有事情发生。
依瓦诺拿着一张肮脏的手帕,对自己做了一番清洁,感受到苏沧的注视,她转过头,洁白的、锯齿状的尖牙残留着血迹和细碎的肉块,异常美丽的脸被趁得愈发危险。
“苏沧阁下,你感到恐惧吗?”
“【并行仪式】罢了,我见过更恶心更猎奇的女巫仪式。”苏沧摊开手,“不过,你的徒弟快要昏过去了。”
他指的是李伊雅,后者面色比纸更白,嘴角不断流出白沫,双眼近乎涣散,她颤抖地扶住一根翘起的石柱,忍不住呕吐出来。
“呕!”
这一吐就是翻江倒海,李伊雅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不能怪她,任何正常人看到了依瓦诺的所作所为,不当场疯掉都算心志坚定了。
李伊雅不愿回忆那一幕,大战结束之际,女巫姿态淑女地降落在地,用精神力不知和苏沧交流了什么,随即蹲下身,捧着血腥园丁尚未停止抽搐的尸体,张嘴咬了下去!
纯洁圣母在上!
“咯吱、咯吱、咯吱……”
女巫的牙齿鲨鱼般尖锐,神秘、瑰丽且深邃的气质犹如不起波澜的深海,在她不紧不慢的“进食”中,那个吸血鬼的尸体就此消失不见。
腥味扑面而来,一块块连着身体组织或细碎白骨的碎肉四散。
从皮、到肉、到骨头……最终是整个脑袋。
即便吃掉了与自己体型差不多的生物,依瓦诺的小腹平坦,看起来毫无变化,当她走来时,步履款款,无论男女都会为之倾倒,可此刻的李伊雅不敢有欣赏或爱慕之心。
她把盖德凯普吃了!
不剩一点肉渣滓的——吞吃入腹了!
热情圣母在上!
李伊雅是大约十五岁时成为【巫猫】的,那时她接到了到莱茵城成为宫廷法师的邀请函,却因乡绅的贿赂,被亲生父母绑起来送给了他。
大约几个月后,李伊雅趁乡绅不注意,逃到了森林深处。
饥寒交迫时,她发现了一间简陋的小屋。
里面不仅有床铺,还有几瓶浑浊的药水和一座古怪的祭坛。
这些药水来路不明,大概率是打猎或种庄稼的农药,但她当真是走投无路,便喝下它们,躺在床上静静等待结局。
如同火焰般炽热的感受燃遍全身,李伊雅恍惚间有种葬身火海的错觉。
幸运的是,她得到的并非死亡,而是新生。
恍惚间,玄奥的法则化作一叶扁舟,载着她不断“攀升”,她费力地抬起头,天空中坐着一名婀娜的人影,容颜美得不真实,就像戴了过于精雕细琢的面具。
喔,一只人类幼崽,刚从母体脱落,还湿漉漉的,站不起来。
人影的咬字特殊,怪异而神秘。
想学点什么?
就这样,李伊雅稀里糊涂地成了【巫猫】,女巫的恩赐强大又迷人,给予了她好几个强大魔药的配方。
她用这些知识毒死乡绅,离开了村落。
漂泊不定的生活中,李伊雅渐渐明白她那天见到的人影是女巫,她们被吟游诗人们形容为“邪恶丑陋的老太婆”,信仰着痛苦之神,为了知识不择手段,听说还举行过杀人如麻的仪式。
那又怎样?
李伊雅这么想着,在她最走投无路的时刻,只有这些陌生又未知的智慧物种伸出援手,从绝望的深渊拯救了她。
根据调查,李伊雅听说女巫共有三个领袖,分别是中部的原初魔女、东部的龙之魔女和西部的灾难魔女。
为了掩人耳目,她把魔女们称作孤独圣母、纯洁圣母和热情圣母。
和女巫的接触太少,李伊雅的超凡之路很快停滞不前,可她已经投靠了痛苦之神,这个只开放【言灵】的信仰,无法再回归魔法之路,于是不尴不尬地卡在了【正式】级别的起步,差不多等同于初级斗师。
二十年过去,她回到依兰王国,在下城区开了一家药水小铺,无所事事时,她眺望着遥远的布若塞尔宫。
假如成为宫廷法师,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地出入那里了?
李伊雅点起一根卷了麻草的烟,又想:当然【巫猫】也很好。活着总比死了好,自由总比囚笼好。
虽然内心深处,她从未有一刻停止渴望见到那名女巫。
然而,当煮药女巫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李伊雅恍然发现:原来女巫真的是和人类不一样的智慧物种!
把能吐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以后,李伊雅支撑着抬起头,那条满是谜团的米虫——咳,苏沧抱起半死不活的亚伯,见她恢复精神,点头示意。
“李伊雅,帮我处理下麻烦。”
“你们——要去哪?”李伊雅不拘小节地抹了抹嘴,锲而不舍地追问。
“女巫隐修会。”
“什么?”
李伊雅意识到这是一生最后的机会,不顾一切地伸出手,企图抓住苏沧的肩膀,但空间魔法发动,手掌穿透了他的身体,她眨了眨眼睛,似真似假的景象淡化,失去颜色和轮廓,化作透明的残影。
她焦急地大喊:“等一等!”
只有美丽的女巫转过头,用手指覆盖住苍白的嘴唇。
“小幼崽,砸掉痛苦之神的雕像吧。你是个乐天派,不适合追随我的姐妹。”
李伊雅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嘈杂声从后方传来,越来越大,停在【致命浓汤】的小屋周围。
巡逻队牵着一条长得像巨大蜥蜴而无鳞的地龙姗姗来迟。
骑士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以耐力着称的地龙倒是闲庭信步。
魔法师坐在地龙背上,她身穿宽松的长袍,火红卷曲的头发披散,被流动的火焰镀上了浮动不定的霞光,双目更是红得像火,似乎总是怒气冲冲,几粒俏皮的雀斑点缀在鼻尖。
“罗斯达克林!”地龙的主人诧异地叫出李伊雅的名字,“我听伊芙琳公爵说,格纹琼斯逃出了一个该死的越狱犯。你有见郭过他吗?”
李伊雅伸出双手,【巫猫】的外貌和人类很像,唯一的区别在于接收痛苦之神的恩赐后留下的疤痕——比人类多出的11根骨头,分别长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第一个指节,无名指和小指的最后一个指节,以及舌尖。
手掌的异样消失了,李伊雅艰难地用柔软的舌头抵住上颚,它已不再充满魔力。
“死了,或者偷渡了,我想。”她对红发的女人说,“他消失在海洋的尽头,随着潮水一同去了。”
“月神在上,天大的糟糕消息!”女人马上发号施令,“搜一搜安特杜尔港口所有停泊的船只!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家伙!找不到人的话,不用伊芙琳公爵出马,我活剥了你们的皮!”
“是的,法师!”
巡逻队散开去寻找越狱犯的踪迹,房屋的废墟间只剩下李伊雅和风风火火的女人。
女人跳下地龙,向李伊雅伸出手。
“这是格纹琼斯的失误,会有宫廷的人来维修你的房子。在建好之前,要不要来布若塞尔宫廷小住一段时间?我让陛下给你提供一间套房。”
“月神在上,实在是月神在上。”
李伊雅握住她的手,嘴角勾起一个又苦涩,又高兴,又满意,又遗憾的复杂笑容。
“听你的安排咯,梅菲斯·塔里安魔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