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途上,她是吃了多少的苦,才能让她皓首白发,苍老如斯,而又是怎样的艰辛,才让她如凤凰般蜕变。
云冬海自问修仙路心已冷硬如石,见她之时也不禁柔软起来,即疚且怜又疼,恨不得能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好生看护,不叫她再受半点风雨折磨。
可如今她羽翼已比他还丰满,已不是当初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娃了。
“囡囡……你怨恨我吗”
他喃喃一声,伸手在脸上一抹,原来平庸的模样顿时变成了一张俊毅的脸庞。
难怪这么多年他能蜇伏在固方世家之中未被发现,原来身藏奇宝,可改头换面。
萧乐生双手抱胸站在原地,冷眼看着眼前一切。
苏玉宸仍旧垂头跪在地上,毫无恼意。
青棱打量着云冬海,浓眉如剑,虎目黑亮,生得英挺刚毅,只可惜眼里的风霜之色,终在他这刚毅之上添了些许苍老疲惫。
她心中叹惜一声,将那枚白玉海棠取出,置于手心,递到他面前。
“云将军,对不起。当日我利用了你。”青棱眼现愧疚,声音也显得格外温柔起来,“我不是囡囡。囡囡在将军离家的第三年,便已夭亡。我当年在五梅峰下凡尘历炼之时,与养母……便是云夫人姚棠娘结缘,互相依伴了十年。这白玉海棠是母亲离世之前所赠,如今便还给将军吧。当日多承将军大义,蜃楼国子民才得以留得烟火,青棱在此拜谢将军恩德。”
说罢,青棱缓缓拜倒,行了大礼。
萧乐生却听得眼神一沉,按她所言,五梅峰下凡尘历炼,则当日她初遇唐徊之时,便已是修士身分了,怎还会是一身凡骨?
那眼神只不过一瞬间沉敛,转瞬便释然,她只要是青棱,于他而言就足矣了。
云冬海手擎着那枚白玉海棠,整个人如遭雷殛般呆立当下。
他一世颠沛,少年时鲜花着锦,却一朝沦为阶下囚,满门被灭。后来他抛妻弃子,以一介凡人之身,独踏仙途,誓报大仇。可仙途茫茫,修炼不易,他蛰伏在仇家身边,日夜煎熬,恍惚间数百年过去,若非心志坚毅,只怕早已堕入魔道。
但即便他心如磐石,此刻也无法接受女儿离世的消息。他本当自己孑然一身,初遇青棱之时便将她当成骨肉血亲,后闻她被唐徊所杀,满心绝望,恨无力报仇,只能挑拔着固方世家和唐徊间的仇恨。后来金洲再见青棱,他只当上天垂怜,给他留了一丝血脉,只是不料,又是一场绝望。
青棱见他似突然间苍老了几分,心底生起不忍,他的绝望悲哀,终是因她而起,可惜她不知该如何劝慰。
“棠娘临死之前,可有说什么”云冬海呆愣了许久,才缓缓合起手,声音喑哑问道。
“娘她临死之时神智已乱,执意将我认作囡囡。她说,给这玉佩,不为叫我去复仇,而是若有朝一日能遇到你,可凭此物得你为依,日子过得不至凄苦。娘至死也没怪过你,你是她的少年将军,一世英雄,她说你必会有一番成就。因此她日夜守候,在五梅峰下苦撑了足足二十五年。”青棱眼神渐远,仿若回到那年初出烈凰,数百年时光已逝,她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但临死之前母亲的那番话此时想来似乎犹在耳边。正是这个尘世妇人,给了她这漫长的历炼之中,第一份至真至诚的亲情,也是她这千年生命之中,唯一一份母女之情。虽只得十年短暂时光,但那份毫无保留的关爱,在她这千年生命中,无人可比。
“棠娘……棠娘……冬海愧对于你!”云冬海一声嘶吼,终跪在地上,捏紧了玉石海棠,痛哭出声。
萧乐生、周千城均默然无声,便是跪在地上的苏玉宸,也不禁微微抬了头,被这哭声勾起了一丝悲意。他们不知道青棱与云冬海之间的故事,却从那哭声之中,读到了漫长仙路的寂寞艰辛与无边悔恨,叫人心生悲哀。
青棱不忍再看他哭泣,转了身,跨度步走到苏玉宸身边。
“苏玉宸,我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入我门中,终生不得叛出,否则便是你藏天入地,我也会将你魂魄抽为我殿中灯油。你可考虑清楚,若然不愿,我不强求。答应你的功法全诀,我会依诺给你,算是了结当初与卓师姐一段缘,你拿了便走吧。”她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
苏玉宸跪在地上,见到她递到眼前的一方玉简,上面字迹隽永遒劲,与当年给他的那份残本一样,都是出自她之手。
他抬眼看她,她眼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慈悲怜悯,也有截然相反的冷漠无情,十分矛盾的两种神色,却又出奇的和谐。
只这一眼,便让他心头一定。
“弟子苏玉宸,谨遵师命,终我一生绝不背弃师门,若违此誓,甘为灯油。”他声音掷地有声,再无一丝犹豫。
“起来吧。”青棱眼光柔和,伸手将他扶起,又把那方玉简放入他的手中。
昔日光华万丈的少年,如同窖藏的佳酿,从新酒变作陈酒,所有烧口烈性,已化作今日醇香绵长。
“弟子谢过师父。”苏玉宸接下那方玉简,俯首起身。
身后云冬海的哭声已歇。
如同夏日午后一场急风骤雨,一顿倾泄之后,说停也就停了。
“云将军……”青棱转身望他。
云冬海摆摆手,脸已戴上那张平凡无奇的面具,神情淡漠,已不复先前悲痛。
“叫我陈海吧,家仇不报,我便永远只是陈海。”
他说着,将手中那枚白玉海棠递到了青棱面前。
“棠娘说你是囡囡,那你便就是囡囡!她让你找我为靠,虽说你今日修为已比我更胜一筹,但陈海亦会倾尽全力,护你周全,以慰亡灵!”云冬海眼中迷茫绝望已去,只剩一片坚毅之色。
青棱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她只是以手覆在那白玉海棠之上,指腹轻轻摩娑着海棠花上的纹路,冰凉的玉石已被他握得温热。
忽然之间,她手一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一道异常纯粹且尖锐的灵气,骤然闯入他的经脉之中。
执意不愿再以“云冬海”为名的陈海不由眼神一变。这灵气来得凶猛霸道,让他反抗不及,在他经脉之中恣意游走,如入无人之境,让他着实一惊。所幸这灵气虽猛,却并无恶意,只是在查探着。
“陈海,你本是纯雷灵体,亦是当世万中无一的修仙体质,修为本当一日千里。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你才结丹后期,且雷体溃散”青棱牢牢抓着他的手,沉冷出声。
陈海一默。
“你还想瞒我吗”青棱脸上并无怒色,眼神带着穿心之力,紧盯着陈海。
“我……”陈海望了望苏玉宸,又看回青棱,忽然间一声苦笑,右手凌空虚抓一把,炽烈的气息骤起,一团火红虚影凝在他掌中,只是不消片刻,便溃散而失。
其他人尚无异色,只有苏玉宸惊疑一声,望着陈海的脸色便不自觉地便凝结成冰,眉目中一片杀气涌现。
陈海所施的,正是青棱的《烈凰诀》。
“我并非有心隐瞒,来寻你,也不是为了这功法秘诀。”陈海察觉到青棱已收回灵气,便将手放下,他见苏玉宸脸现杀气,面露疑色,在心底一叹。
当日神王墓前见过青棱所施展的《烈凰诀》后,他才发现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还有人会这功法,并且这个人就是他的女儿。
“你是如何习得此法”青棱问道。当年她在万华之上遇到他时,便已嗅出他身那一丝烈凰之气了。
“当年我离开棠娘,以凡人之躯登上玉华九千石阶,拜入玉华宫中,以一身雷灵体被收为内室弟子,备受瞩目。”陈海见青棱并无怀疑之色,便收敛心情,将旧事道来。
青棱点点头。当年唐徊疑心她身份之时曾向墨云空打听过关于云冬海的身份,的确有过此事,她心中还有些印象。
纯雷灵体并不比苏玉宸的真龙体差多少,都是修仙之辈肖想羡慕的天才之体,在玉华宫受到瞩目并不奇怪,就像当年的苏玉宸。
“纯雷灵体虽然万中无一,修炼起来已比常人快上许多,然而当时我心急报仇,玉华宫循规蹈矩的修炼并不能令我满足。忽有一日,我得玉华圣女墨云空召见,众人皆以为我被圣女看中要收作她的入室弟子,谁知她只引我去看了玉华重宝万窍窥魔镜。只是不知为何看过之后,她便令我回去,不再召见。”
“万窍窥魔镜”青棱从未听说过此物。
“万窍窥魔镜是玉华山镇山之宝,仅次于万里云空图与青山无棱印之下,乃由众生万象之灵汇聚而成,可窥见人心中魔障。她必是通过那窥魔镜看到你心魔,才放弃了你!”一直沉默的萧乐生忽然开口,声音冷冽如冰雪漫漫。
“你知道得倒是很多。”青棱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难辨喜怒。
萧乐生一笑置之。
他见过,照过,在这万窍窥魔镜前挣扎七日,如何不知。
“我本以为自己能得她青睐,习得无上术法,报仇有望,谁知竟毫无音信。我不甘心,便日日去她的殿外跪求,她却连正眼也不看我一眼,我仍不死心,连着跪了三个月。后来有一天,我仍像往常那样跪在殿外,一跪跪到入夜,我累极便倒在殿前睡着。天明时分忽然间殿上传出异响,将我惊醒。我闻得鼻间血味甚浓,心中惊惧,便提起胆子进了大殿。”
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夜情景,仍心有余悸。
“大殿如修罗场一般,满殿都是死状惨烈的华曦殿杂役与玉华弟子。我一路寻去,走到了殿后圣女洞府,府门大开,其中空无一人,墨云空不知所踪。我在洞口拾到三张残页。因报仇心切,我便起了私心,将那三张残页带回。”陈海深吸了一口气,一面回忆着一页翻出了一方玉简,递到青棱眼前,里面是他拓下的残页文字。
青棱接过玉简,仔细查阅。
“我拾了残页,按其上所述修习一夜,发现灵气突飞猛进,是霸道无双的功法,心中狂喜,又怕被墨云空发现。第二日见她未现,夜里之事也并未被人发现,我心中惶然,便寻了个宗门任务,借此机会下山。后来我便靠着这个面具,避人耳目,最后蛰伏进固方世家。我本以为这是当世秘法,初炼之时进展一日千里,很快便结成金丹,谁知百年修炼下来,竟然……”
“竟然真气逆行,不仅修为阻滞,你的纯雷体亦受其蚀。”青棱越看越是心惊,脸色已变,眼中已露出凛冽杀气,径自截断了陈海的话,“这真是从墨云空殿上所得?”
“正是如此,莫非此功法是假的?”陈海点了头,面带疑色地问道。
“哼。”青棱冷笑一声,“这不是假的,这是《烈凰诀》的第十重功法。《烈凰诀》原共九重,而这第十重,正是玉华宫宫主穆澜死前在摸索自创的,并不完整的续篇。”
众人闻言,不由大惊失色,便是萧乐生,也闻言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