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秋一场骤来的寒雨让太后着凉病倒,起初自己也以为是小病,后来竟然每况愈下,躺了一个来月就开始疑神疑鬼,折腾一番就薨逝了。太后咽气之前,要求皇上当着她的面下诏立她的嫡长孙楚宜珏为太子,皇上只能应允了,外臣们也没多说什么。虽然谈立嗣为时过早,但是目前看来也没有别人合适——二皇子宜琮鲁莽、三皇子宜瑞病弱、四皇子宜琅顽劣、六皇子宜璞愚笨。
我们制袍外面套了白布,忙完太后出殡,又穿了一个月的孝。直到头一场大雪下来,举目都快看不见穿白的侍卫人影了,皇上便下令让给侍卫破例,率先穿回红衣来。皇上自己总算也像是开始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来,渐渐开始处理积压的内外事情。
太后过世后,长公主宜瑶算是松了一口气,宫里又摆起了玉石玛瑙、香炉花樽。这位规矩的长公主可能是在人前压抑得过于厉害,才喜欢在人后损毁东西取乐。二公主宜琼却连人前那一面都没有,相貌和才学都比长姐略逊一筹不说,性格还分外敏感易怒。我头一次随御驾出宫就见识了这位二公主的性子。皇上在行宫赏雪时想起旧事,说宜瑶公主出世那天也是大雪纷飞,他当时正翻到史书里一句“瑶林琼树”,就拿出来做女儿的名字。宜瑶公主还没说完“父皇巧思”,宜琼公主就为自己比姐姐少了几棵树哭起鼻子来,惹得皇上大怒,让我们当即把她和悦嫔送回皇宫去。皇后娘娘说悦嫔怀着身孕不能颠簸才作罢。那时众嫔妃都劝说二公主还小不懂事,可她至今一点没改,不管禁足罚跪多少次,她还是会因为大家多赞扬长公主几句就当众大发脾气。这两位公主都让当下人的十分头疼,只有愉妃生的三公主宜玲刚刚九岁,只管贪玩好吃,除了笑起来甜之外没有什么长处,倒是不讨人厌。
可是翻过来想想,又觉得两位公主正是任性的年纪,也怪可怜。
这宫里都是压抑的。
所以那个女侍卫忍耐不住,天天晚上都借着看马的由头想跟管马的疤脸汉子搭阵话。所以太后在我们那个破村里变成了一个纵容慈爱的老太太。所以大皇子把青年郎的一腔春情都倾倒给了一个相貌多少看得过去的野丫头。
也难怪他们压抑,成天在宫里对着一片其貌不扬还一模一样的人,没憋疯了就不错了。
为了防止吓着外人,也为了防止延国皇宫的这个秘密被太多人知道,宫里侍卫差人在出宫办事或者宫里来了外国使臣宾客的时候都要想办法遮上脸。
然而,越是遮着,越有人好奇。
太后离去刚满百日,曦国突然派出使团来聊联姻这件事情。使臣在殿上领皇上赐宴,随从在下面由下人陪着吃饭,总之要两头齐。本来这一向是外宫城的人在忙,可是这次不知道谁说的联姻是后宫的事情,得后宫的女侍卫头出来接待对方的卫队长才合道理。皇上那时候大概还没完全从悲痛中缓过劲来,这样的事情竟然答应了,我们只好让曦国的卫队进了内宫。
到底是外来的宾客,我怕自己喝多了失态丢了全延国的脸,就请了鵟英领也带几个人来陪着曦国卫队喝酒。那边跟着管理银钱的账房先生是个斯文人,黄汤下肚后对我拱手作揖,说:“早就听闻延国皇宫有一队威风不减须眉的女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可否一睹芳容,想必顾盼神飞、美艳惊人。”我忍着牙酸客气推辞一番之后,那曦国卫兵队长粗着嗓子说:“什么不减须眉?别看戴盔穿甲,想必只是掩人耳目!依我看,这些女子养在后宫中都是供那皇帝老儿淫乐的吧!”
右副领三七平时脾气不错,那天却受不了这羞辱,站起来就拔刀。我给了她个手势让她坐下。那卫兵队长捻着胡子笑道:“小黄毛丫头,你跟我亮什么刀?知道有句话叫‘自不量力’吗?你们不过是在这宫里做做样子看看门罢了!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巾帼英雄?!做梦去吧!会打仗么?看过兵书么?杀过人么?见过真的兵营什么样么?!你们那皇帝既然答应让你们来陪酒,就是让我们兄弟取乐的吧!是不是?”他手下的卫兵都起哄笑起来。
两个副领气得直咬牙根,我按下心头的愤怒,故作兴奋地笑着说:“我们常在这深宫中闲话听得少,听了您这番话真是长见识!今天我们才知道曦国治军有方——竟然是靠声色来振奋军心,真是别出心裁!”
左副领七八心里藏不住事,听见我这句话说得还够气人就乐起来。
“不过是些守门的母狗,别觉得戴了个金项圈就能冲人乱叫!”曦国卫队长“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哎哎哎,好好的宴席,别动火,别动火嘛!”那账房先生赶紧起来和稀泥。我回头冲左右副领吩咐了一句,她们两个人立即出去了,一会带了十个人牵了十条毛色鲜亮戴金色项圈的狗进来。我说:“听说有戴金项圈的狗乱叫吓着贵客,不知是哪条,还劳队长仔细辨认,只要找出是哪条把您得罪了,我们一定交出来凭您发落!”我话音刚落,牵狗的侍卫就撒了手,群狗吠叫着一拥而上,把他一头撞倒,面前的饭桌也踏得七零八落。等三七她们解了气,我唤回狗来让人牵走了,他还蜷在地上到处乱打。
旁边没人动弹。我只好自己起身上前扶起他来,继续虚情假意地说:“哎呀,真是冒犯了!您刚才可认清了是哪条和您置了气?”
他正了正头上的头巾,狠狠地瞪着我说:“臭婆娘,敢拿这些畜牲来跟我耍花招!你是……”
“哟,您还真和狗生上气了!我赶紧把它们叫回来赔罪,您看好不好!”
“哼!”他甩开我的胳膊,坐在那里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我捡起酒杯,斟了一杯酒端给他,他不肯接,反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管他是谁?只端着酒杯,放软了声音,说:“您就消消气吧!”
账房先生也出来说了些花里胡哨的话来劝架。“既然这美人统领都亲自来赔罪了,队长你堂堂一个大丈夫,怎能不生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就让一步吧!”
我看他拿着架子一直不接酒杯,又把声音放软了几分:“不是想看我真容么?可我们的脸是不能轻易让外人看的!这样,您跟我到后面来,只给您一个人看,怎么样?”
他迟疑了一下。
我笑了一下站起来向屋外走去,回头说:“来呀!”
账房先生拍着大腿大嚷起来:“哎呀呀,果然是美人爱英雄!队长,你好艳福!好艳福啊!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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