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睁眼就觉得气闷,太阳上来就露了一小会儿脸,就隐在了薄薄的云霭后。虽然没有滚烫的阳光刺眼灼身,感觉却像是身处蒸笼。一天剑练下来,身上汗出得像是从水里捞的一样。吃中饭时候,我拿筷子挑着软塌塌的拌茄子条,开玩笑说:若是没有点儿内力吊着,我们这会儿就是这样。旁边一个姑娘拨过我的手腕,把这口茄子叼过去。“你不吃我吃!”她狠狠地把碗底的饭粒拨拉得一点不剩。其他人笑道:这些天让梅师父饿得两眼通红,御花园里的花儿都看着像蒸菜了。
沉闷了一整天,送回四皇子从银芳宫里出来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冷风,卷得满天尘土。
我揉揉被尘土迷了的眼睛,从这阵疾风里闻见了雨气。
雨!
宫墙明黄的琉璃瓦后,天色已经暗沉如墨,看来是在憋着一场大雨。我赶紧拔腿朝金华宫跑去。风打着旋儿裹着枯枝沙尘在我背后一路追着,四周都是乱糟糟急着往回跑的宫人。今年入夏,这还是头一遭。
赶到金华宫门口,已经开始有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地劈头砸下来。我拦住正想关闭宫门的小内监,说我想问三皇子一句话。
他被迎面的风吹得皱着脸,为难地答道:“这马上就要下雨了,统领先回吧!过后天好了再……”
我扳着门扇不让他合上。“我不进去!就麻烦公公帮我问三殿下一句话:今晚上要是下起大雨来,太液池那事情办是不办啊?只问这一句就好!”
“啥?”
“太液池!三殿下明白!有劳公公速去替我问这一句!多谢!多谢!”
“唉,好吧,统领稍等,我去看看三殿下醒着没有。”他匆匆举着一只袖子挡着头跑进殿去了。
片刻之后,那内监抱着头跑过来,说:“三殿下说变天了,叫你先进来!”
我在门槛外连连摇头,说:“不进去!身上脏,不进去!三殿下还说什么没有?可拿定主意了?”
“三殿下说,若来得及就办。”他也觉得让我进去不过是客气客气,直接就告诉了我。
“那麻烦公公去回三殿下:微臣告退!先回去准备着了,只等着听三殿下吩咐!”说完我就转身冒着越来越密的雨点一路跑回了营房。最开始掉在身上的雨滴还有点温热,再往后就冷冰冰的了。
今年这第一场大雨来得急,大多人没来得及准备。换岗回来的姑娘一个个都淋得浑身透湿,挤在一处等着热水。在自己的地盘,我也随意了些,拆了发髻,一边抖着头发,一边观望着外面越来越密的雨帘。正想着得派人拿伞去外面接一下梅师父和那十个人,这十个二愣子已经拉扯着梅师父湿漉漉地跑回来了。梅师父被雨一浇,整个人又瘦小了一圈儿,跟着她们跑得气喘吁吁,只是被雨点打得腾不出嘴来骂她们。她们却没看出梅师父不高兴,还嘻嘻哈哈地嚷着“下了雨明天就凉快了!”
梅师父气呼呼地离开她们,自己找了个角落,拧着衣襟裤脚。
还没等我开口,里面就有个姑娘出来,殷勤热络地跟我说:“统领,水快好了,先让梅师父去洗吧。”
这么懂事?!我有点意外,连着拧了好几把头发。
昨天那顿火没白发?还真有人来巴结我了?!
梅师父是客,这我能不让么?
我摆出赞许的笑脸,说:“你有心了,梅师父不比咱们,受不起风寒。让她老人家先去吧。”我由着她去笑吟吟地把梅师父让到里面,自己打量着余下的人,说:“一会雨小了,谁去膳房跑趟腿多要些葱姜?”
“哎,我这就去吧,反正水也还没烧好!去迟了怕让别处要光了!”有个正甩手闲着的姑娘立即整整衣服,就要往外走。
“辛苦你了,回去打上伞再去。”我继续说:“今天雨大,晚上还有差事,哪个少歇回儿,好好看着火?一会儿来两个人,跟我去库房看看。”
我每说一件事情,都有人抢着答应。当然,也有人在远处歪鼻子挤眼睛。只有练剑的那十个人没赶上昨天早上的那出热闹,稀里糊涂地相互偷问着:“怎么回事?”
“没什么。这些日子老在外面,有些事情疏漏了。”当着梅师父这个外人,我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太难听。“大家好好当差就好,不用怕没人记着!”这算是稍微敲打下她们。
梅师父洗完热水澡,换了衣服,坐在我床上细细地理着头发梢儿。我出去洗完了再回来,她也还没折腾完。我急着找游水的那几个人来说话,又拿了两条干手巾来擦头发,好早点梳上去。擦了还没几下,梅师父就看不下去了,大惊小怪地说:“哪有下手这么粗鲁的?!好好的头发都让你揉搓掉了!”
“掉了还长!”我心里正想着晚上下太液池的事情,懒得管这点头发。
“哎呀,可别这么说!现在你是年轻,不好好养着,说不定哪天就光掉不长了。”梅师父突然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说:“怎么?有人不服管了,要生事?”
“不算大事。”我继续弯着腰擦头,心里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刚才那一小会儿,她已经看出来这营房里有事了。
“你还是太嫩了!我诚心教你一条:这人啊,都是贱脾气!打着骂着就老老实实,一给脸就偷奸耍滑。你本来就年纪小,服不了人,要是再板不起脸来,心慈面软一点点儿都有人要踩到你头顶去!”她越说越起劲儿,索性头发也不梳了,朝我这边歪过身子,说:“这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鸡毛蒜皮闹个没完。你们这儿还好,我们那里,更是抢阳斗胜……”
我没心思听她嚼这些年怎么收拾精艺苑的女孩子们,匆匆打断她的话,说:“谢谢梅师父!我先打个招呼,今晚吃过饭,您尽管带姑娘们练着功,我有别的差事。”
“差事?!”梅师父瞟了一眼暗沉沉的窗外,挑着一根眉梢,尖酸地说:“下着雨去办什么差事?!”
“这梅师父就别操心了。”我也望了望窗户,玩笑着说:“难道我还能跑到大雨地里去偷懒么?”
“行行行,大忙人,赶紧去办差。”虽然很快就要吃晚膳了,她还是仔仔细细地摆开那些香气浓郁的瓶瓶罐罐,开始折腾自己的脸。
我加了件衣服,走出屋子。从瓦楞上奔下的道道流水汇进墙根的暗沟,在磅礴的雨声前拦了一阵匆忙响亮的哗啦。我往台阶下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雨点太密,砸在身上沉甸甸的。
因为雨太大,送晚膳的人一直等到雨势小了一些才过来。饿极了的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嚷了半天,又是嫌菜不够热,又是嫌弃饭菜里落进了雨水,冲淡了味道。
我只数落了她们一句,往嘴里拨着味道淡薄的饭菜,仍然留着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雨。
今天的雨下得如此大,太液池里往外流的水必然湍急汹涌。要从出水门逆着往里游谈何容易?
我今天往金华宫跑的那一趟,怕是鲁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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